下雪?一舟就在山上,应该每年都能看见吧。可惜自己马上就要去平庆了,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那肯定很美,松都松港都不怎么下雪。”
张闻歌刚刚被扎得很深,手还是在流血,左右看身边并无手绢,她只得用一块铰下的一块零头碎布捏住手指,鲜红色从白布上沁出,变成一小摊胭脂。
金少言从贴身处,拿出一个很小的红色陶瓶递给她。
张闻歌迟疑了一下还是去接了瓶子,打开一闻,是止血的伤药,她在自己伤口处撒了谢,顿时疼痛少了很多。
金少言接到了她的道谢,又接过她还的瓶子,触到了她的手指。
虽然她立刻就抽走了,但他依旧感受到了,这手指冰凉凉的,很软。
他想,这手真了不起,能干,又好看,恰如这手的主人。
他收好药瓶,轻轻说道,“松都很好,就是太吵。”
他平时没这么多话,也不主动说,一如他的名字,话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结束这次对话,他从来没试过这样聊天,跟这样的人。
张闻歌的血终于止住了,她重新包了伤口,套上了一个顶针固定,然后继续做鞋子。
“繁华的地方总是吵的。”
金少言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这话又没法接了。
这人老盯着自己看,怎么都不知道避嫌。
诶,他毕竟是边境长大的,也许不懂这些规矩吧。
反正她现在没有涂脂粉,也没有戴钗环,粗衣麻布,蓬头垢面的,跟烧火丫头也没什么两样,看就看吧,也许是没见过做针线所以多看几眼吧。
她只是继续绣着鞋子,等把最后一条边缝好,再缝上珠子做花蕊就完成了。
金少言也一时想不出话继续跟她说,也只是默默看着她做针线活。
他看到她用针往自己鬓发里摩擦了一下,这动作真像他阿姆。
他生下来母亲就死了,只有一个老阿姆带着他,阿姆从来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整日做着针线活。
又后来阿姆死了,没人管他了,他便去了补给营当兵。在边境,像他这样的贱籍子很多,有父亲在松都当大官也不止他一个。
再后来传来了两个哥哥的死讯,他才被叫来松都,忽然变成了身份高贵的小金大人。
松都很大,很繁华。
有好吃的,好穿的。
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可也有很多不好的东西。
比如许多拿斜眼看人的人。
金少言无所谓那些,他话少,来招惹他的人也就少。
除了汪蒲鸟,汪蒲鸟这人很傲很傲,只喜欢和能做事的人说话,可也不喜欢身世太差的,所以老抓着金少言叽里咕噜说一堆。
金少言确实没朋友,所以也没烦他。
可汪蒲鸟说来说去都是说他的宋樱表妹,直听得人耳朵疼。
他看到张家兄妹说话的样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要是能像他们这样,经常说说话,应该很有意思。
松都很吵。
但这个人,不吵。
就算不说话,也行。看着她做做针线活就很好。小时候在北境的小院子里,阿姆做着针线活,他也是在边上静静看着。
张闻歌做到了三更,他也就这么看到了三更,只是偶尔去门口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异常。
终于做完了,趁着金少言在外面转圈,赶紧脱鞋自己试了一下,她和母亲的脚一样大,只要她穿得舒服,母亲的脚也就舒服了,她满怀欣喜地把这双鞋放在手里端详,终于做好了。
可惜啊,钉子已经钉上了,终究是不能帮她穿上。她把鞋小心地放在那个陪葬的小箱子里,然后一一摸过自己的针线。
这时金少言又来了,看着她在理箱子,忽然皱眉,说道,“精工细料,陪葬,浪费了。”
张闻歌合上箱子,抬头,有些微微的愤慨,“这是给我娘的,怎么是浪费呢?你难道没有娘吗?”
金少言脸上一点被冒犯的表情都没有,冷冷摇头,“没有。”
张闻歌又被他一句话堵死了。
她只能改为温润的语气,“那你总有很亲近的人吧,如果他们去世了,你总想有点心意给他们带走吧。”
真是的,连张莫鱼都去买了很多康开楼的糕点带回来,还买了一对很好的玉镯子,一起放在了这个箱子里。这人难道没有感情的吗?
金少言回想自己阿姆下葬的时候,就是草席一卷,然后睡在了土包里。
随后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三个白面菜包,放在土包前。可第二天就被野狗叼走了,最后他没吃到,阿姆也没吃到。
金少言想到此处,认真地说道,“会被偷。”
“不如留给自己。”
张闻歌想想,确实有道理,千防万防,防不住盗墓贼啊。
她点点头,摸着小箱子的锁片,“那我还是连箱子一起烧给她吧。”
金少言好生无语。
但也许,这小姑娘是真的很爱她的母亲。
两人沉默了一会,张闻歌开始打扫灵堂,然后又灭掉一些蜡烛。
“你婚配了吗?”
张闻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到了,手一抖,滴了一大片白色的蜡油,痛得她把蜡烛扔在了地上,不停地吹着虎口。
眼看那滚地的蜡烛要点燃张闻歌的孝衣,金少言赶紧把蜡烛的火苗一脚踩灭,然后拿过她烫伤的手要看。
“我看看。”
张闻歌被他吓都吓死了,哪敢敢给他看手啊,立刻抽回去说道,“没什么,不疼。”
金少言以为她真的不疼,于是就真没再去看。
“你婚配了没有?”
张闻歌心想怎么还问啊,真的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许……许了,父亲在平庆老家定了一户人家。”
她终于鼓足勇气赶紧搪塞过去,反正父亲也确实是这么说的。
金少言弯腰捡起蜡烛,看着上面被自己被踩黑踩扁的一部分,神情十分惋惜,“可惜了……你是个很贤惠的女人。”
张闻歌尴尬地躲开他,她平生从未遇到过这么直白的……夸奖?
“过……过奖了……”她只得继续打扫灵堂,害怕他忽然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金少言听到她已经婚配,心里有点失落,也不再继续盯着她,而是走到门外守夜。
可他例行转了一圈,却还是忍不住在门外偷偷看她在灵堂里打扫的倩影。
那白色的倩影先是打扫,而后又坐在棺材边上打着小盹。
等鸡叫把守灵的少女吵醒,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男式大衣,正是她昨夜拿出来给守夜少年盖的那件。
只是她再抬头,去看那个守夜少年,却早就不见了。
多年后,金少言一直被别人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人的感情。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像一块铁,从来不笑,也不说工作以外多余的话。连金少言的妻子也没听到过“吃饭”、“睡觉”以外任何多余的话。
他后来认真回想,他一生中除工作外最长的一次对话,最开心的一次笑,都在这一夜给了张闻歌。
那是他俗人感情最重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