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看着张莫鱼素白的腰带,微微凝起凌厉的五官,速又放开,“嗯,那看来今日水酒也是吃不得了。可惜了,我在松都也没朋友,今天碰到你,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本来还想可以一起喝一杯。”
张莫鱼听他说得如此可怜,给两人的杯子都满上了茶。
“实在对不起了,我实在是热孝在身,今天以茶代酒吧。”
那年轻人也不再勉强,用茶水跟张莫鱼碰杯。
这是正好有个小二端着一盆花生路过,张莫鱼闻到香味便多看了两眼,那年轻人看在眼里,于是跟店家也要了一大盆花生。
那年轻人掏出手绢帮张莫鱼擦了擦筷子,“虽然热孝,只能以茶代酒,但花生总还是能吃的。”
张莫鱼莫名对这个朴素的年轻人很有好感,“小张太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张莫鱼。”
那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别叫我小张太直了,真是羞得我无地自容,我叫于泽诚。你叫我小于或者泽诚就好。”
张莫鱼一囧,原来他就是于泽诚啊!这名字……让他忍不住往那方面想啊。
他昨天也就是随口一说,讲道理,人家是寒门贵子,当个官不容易,犯不着做那杀头的事情,幸好宋七和张太直好像也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等那个碧螺和张太直验查完账本,也就没啥事了。
他想起昨天的靴子,于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这么巧,你是小于,我也是小鱼,我们都是小鱼。谢谢你昨日的靴子,往后我们都在户部,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什么都不懂,以后辛苦你多带带我了。”
于泽诚笑了一下,他笑得时候有一点憨味,“昨日看到你我也开心,想着也许终于能有一个朋友了……”
张莫鱼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己说得如此可怜,“你在户部那么久没有朋友吗?我看里面年轻面孔也不少,比如小汪大人也很年轻。而且他那天还笑我是靠父荫的无能子,你既然有才干,他应该对你也是另眼相看的吧。”
于泽诚垂着头轻笑一声,“你说汪蒲鸟啊……他……只不过是喜欢能帮他干活的狗罢了,他自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清高至极,谁都看不起,谁都不配跟他做朋友。”
张莫鱼从他的嘲讽里也听出了一股清高味,简直跟自己第一次见红叶时感到的傲气有几分相似。
“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个清高的人呢,有一股恃才傲物的味道,好像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于泽诚拿起茶壶给张莫鱼倒茶,眼角里有一种云淡风轻的从容,甚至几近于轻蔑,“那我实在是找不到理由把他们放在眼里。”
张莫鱼只觉得有趣,说他傲还真是傲啊,要是说他胖是不是立刻就喘了。
面还没到,花生却到了,张莫鱼闻到花生味好香,赶紧拿一颗剥了起来。
“那我呢?我无才无德,也是个开后门进来的。你反倒是愿意跟我做朋友,还请我吃花生。”
于泽诚盯着他看了良久,“你不一样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张莫鱼不解,又剥了一个花生,“我哪里不一样?是因为我之前晒盐和在宝君庙救人吗?”
于泽诚摇头否认,“不是。”
张莫鱼就不懂了,歪头道,“那到底哪里不一样?”
于泽诚扶着他的肩膀,眼睛跟他凑得极近,“你……长得就比他们好,血统高贵,是真正老世家的后代。”
张莫鱼差点把花生渣一口喷到于泽诚脸上,是是是,自从复辟之乱后,新罗众多贵族世家陨落,秦氏确实是硕果仅存的老贵族秦家出生的,连带妹妹张闻歌在一众贵族女子里涵养举止都十分出挑,父亲又是难得的实权派,引得龙宋两大世家都一度竞相求娶。
只是这句回答实在是太二了,不知道于泽诚是冷幽默还是真这么二。“老金还说你不苟言笑,我看你挺会说笑的。”
于泽诚看着张莫鱼像是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咽下去,只是跟张莫鱼一起剥花生吃,他把张莫鱼剥的花生壳抓到自己面前,整理大小和形状,随后摆弄着,竟然大壳嵌小壳,拼出一只花生壳兔子来,眼睛还是两颗红衣花生。
张莫鱼看了很是稀奇,拿起这个花生壳兔子把玩着,“你手也太巧了吧,这你怎么做到的?”
于泽诚爽朗笑道,“雕虫小技,唯手熟尔。”
张莫鱼还是赞叹不已,“你这可比乐高还牛逼啊,太有想象力了,动手能力好强。”
于泽诚没听懂什么是乐高,只当是人名,他继续抓了张莫鱼的花生壳到自己面前,“你看着,我再给你拼一个老虎出来,我哥哥和我弟弟都很喜欢看我拼这个,说起来……其实你有点像我家的小弟。”
张莫鱼还拿着那个兔子在欣赏,“你还有哥哥和弟弟啊?真羡慕你,我就只有一个妹妹。想说些男人之间的话都没人可以说。”
于泽诚挑出了一对头尖尖的花生壳放在一边准备做老虎的耳朵。说道,“他们都在老家呢。现在就我一个人在松都,也跟你一样没人说话。以前在老家,我们三兄弟就老盼着秋天一起出去打兔子……”
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柳丝慢舞,蝉鸣急奏。
“诶……松都的夏天可真长,怎么到现在还不秋凉,等秋天等得人脖子都长了,我这辈子就指着秋天活呢……”
张莫鱼看着他双手利落地给花生壳排列大小,归类形状,不经感慨道,“你这手艺能教我吗?以后我要是落魄了,可以靠这个讨口饭吃。”
于泽诚笑得差点把手里的花生壳拗断,“你竟然想学这个讨饭吃,哈哈哈哈哈哈哈,诶,真不知道张大人听到了会是什么脸色……”
张莫鱼想起父亲那张成日板着的脸也笑了,“小于,为什么我父亲处处针对你呢?照理说你们的脾气应该挺合的呀,真奇怪,完全没想到他是一个气量这么小的人。”
于泽诚已经拼装出了花生壳老虎的脑袋,拿着两颗红衣花生装在眼睛的部位,“前辈他是对我……恨铁不成钢吧。我确实很多地方做的不好,可每个人又叫我小张太直,给他抹黑了。诶,如今他也要请辞了,宣慰司又少了一个重要人物,不知道以后会是谁坐到他的位置。”
张莫鱼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但没有半点记恨张太直的严苛,还很是尊敬的样子,心想他还真是个心灵纯净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对得起小于的崇敬。
他半开玩笑安慰道,“也许将来是小张太直,接班老张太直呢?”
于泽诚正在给花生壳拼老虎四脚,“我也希望是这样,可……”
他忽然手一用力要给老虎插上腿,却不慎把一个花生壳被扭得粉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过了一会他缓缓道,“可只怕天不从人愿……。”
他终于把花生壳老虎拼好,递给张莫鱼,“我今天是休假,你才来宣慰司第二天也休假吗?怎么今天不跟张大人去宣慰司?”
张莫鱼本来想把今天的事说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妥,只说,“其实主要是核账的事情,有打五个算盘的人在,用不着我,再说后天家里还要给母亲出殡办大事,我也没什么心情。”
于泽诚点点头,然后低头开始整理理所剩不多的花生壳,“没想到前辈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如此功力,我自小苦练,可最多也只能打四个算盘,这辈子看是都比不上了。”
张莫鱼拿着老虎和刚刚的兔子放在一起,左看右看,觉得漂亮极了,简直爱不释手,“是啊,他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就差点比不过另外一个小姑娘了。”
于泽诚失手将花生壳都捏的粉碎,眼神十分疑惑,“还有一个小姑娘?宣慰司怎么可能有小姑娘呢?”
张莫鱼没提柘种和大梁间谍的事情,只低声解释道,汪首座借了宋七手下的一个得力丫鬟,可以同时打五个算盘,而且跟张太直打算盘比了个平手,算力极强,要把春夏的账目再核一次。
于泽诚手里摩挲着那些花生壳碎渣,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仰头看着天花板沉默。
沉默。
一百个死人也没他安静。
只见他失魂落魄,眼神凄然,过了良久后忽然回头大声对店家说道,“店家,素面不要了,这里最贵的菜统统上一份来。还要酒,最好的酒!”
然后又对张莫鱼转脸笑道,“莫鱼小友,我还是想跟你喝一杯,今日遇到了你,这个东道还是该像模像样做才对,就当我借你的光也好,这康开楼那么多好菜,可我来了松都好几年却一次都没吃过。”
张莫鱼察觉了他的不自然,轻轻试探问道,“于兄,你……”
没等他说完,厅里忽然传来一阵丝竹声,如裂帛一般。转头望去,是两个容颜明媚的官妓女子,一人弹琴,一人吹笛子。
跟当日的昭昭和小鲜乍一看有些相思,可她们演奏得调子却很怪,张莫鱼从来没听过,很是铿锵有力,却又很优美。
张莫鱼又看了一眼于泽诚,只见他双眼眯起,像是被迷住了一样。
“于兄,这是什么歌,好像军营里的曲。”
于泽诚用手指轻轻击打着桌面,“这本就是古调军曲,现在改了慢拍子,但是唱还是能唱的。”
张莫鱼一挑眉毛,“这曲子还有词!还能唱?”
于泽诚把嘴凑在张莫鱼耳边,尽量低声应着曲调,唱给张莫鱼听。
长歌忆破阵
残阳洗白刃
海隔迢迢剑不肯
纪州难复心存恨
……
富贵脚下粪
功名掌上棍
男儿胸中应有问
莫将韶华负混沌
……
张莫鱼发现这词却写得很有意味,他很久没听到这么激昂的歌词了,“这是什么歌?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
于泽诚眼里闪过极为短暂的失望,随后还是耐心跟张莫鱼解释道,“这是纪州刚分裂时候的古调军歌,调子传下来了,但词外面一般不让唱的,其实后来还有一段词,将来有机会唱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