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张太直却没带他去宣慰司,而是去了宋七的一间酒楼。
说是一间好像也不准确。
因为这间酒楼前后左右半里的建筑物里都空无一人。
什么叫清场,这才叫清场。
张莫鱼想想以前那些围着一群保安的大明星,清场清了个什么,简直就跟猴子洗碗一样瞎几把冲冲,宋七这才是真清场啊,简直跟浣熊洗棉花糖一样,都快洗得认不出了。
宋七少在酒楼面前迎接着张氏父子,此时炎炎夏日,他也依旧是宽檐大帽,但垂下的一串蓝水晶略有凉意,身上是一件不透的蓝色薄长衫。
张莫鱼和父亲随着宋七上楼,只见上面坐着汪首座,还有一位绿衫少女。那绿衫少女面前还有五个算盘,比那天宋七面前还多了两个。
张太直看见那婢女似有不悦,“今日不在宣慰司,把我叫来这里干什么?”
汪首座微笑劝道,“太直,昨日你与宋七查验了大数没有问题,可凡事还是小心的好,尤其这事情还要密查,宋七特地把家里的管账先生碧螺也带来了。”
张太直看着桌上已经打开的箱子,里面已经盛着昨日他们翻阅的税表了。
张太直冷眼瞧了那婢女一眼,“老汪!你昏了头吗?宣慰司的东西素来是不允许女人碰的,你忘了当年的教训了吗?”
那婢女与张莫鱼见过的婢女都很不同,不像玉露那样温婉雅致,也不像银针那样刁蛮机巧。反而眼神一股平静却又傲气,跟张闻歌刺绣的时候那个认真的气质很像。
宋七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贴身婢女碧螺,乃是一位神珠算手,经她算过的账没有不清的,宋家账目万千,也都是靠她来厘清。小侄也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小侄实在是算力不足,碧螺素来口风严谨,且签的是死契,尽可以放心。”
碧螺?张莫鱼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看来我请辞是对的,如今年老眼昏花,嫌弃我的账不对,还要交给一个小丫头来验查。”
张太直那一个白眼,简直像过期女星看新人的那种不屑。
汪首座连忙起身拉张太直的手,“太直啊!太直,可不能这么说啊,你一直是宣慰司的肱骨之臣,每年经你的毒眼挑出的问题,不知道帮老金抓住了多少东伊百济大梁的暗鬼。但这个丫头确实有她厉害之处,这五个算盘的打法我也只看你年轻时打过。再说如今不过是叫她来打打下手。”
张太直撇了一眼那五个算盘,“也给我拿五个算盘来。”
众人都知道这是张太直想亲自压一压那个碧螺了,都屏住了呼吸。
张莫鱼非常疑惑,母亲死的时候张太直都冷静无比,眼下却跟一个小丫头较劲?
难道母亲的死是没有张太直是脸面重要吗?
他抱着臂完全不理解这个奇怪的男人,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七亲自呼唤店家去左右隔壁的账房里凑了五个算盘放在张太直面前。
宋家确实富有,这每个店里的算盘都是大红酸枝木做框,乌木做的珠子,挂在细竹签上还在滴溜溜打转,闪着微微的光。
张太直将手放在算盘上轻轻抚摸,“我也很久没打算盘了,手怕是生了,但如果这个小丫头并不如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她也不必查了。”
“来,既然是宋家的管账先生,就算算今年宋家的年末的粮食收成和报税吧。”
说完他修长的手指已经在算盘上飞快得跳舞。
碧螺听后也赶紧用手指在算盘上下纷飞。
一瞬间整个楼上只有算珠拨动的声响,铿锵有力,听着热闹非凡。
宋七和张莫鱼比肩而站,都不停地左右晃动脑袋,一会看碧螺,一会看张太直,各自都为自己的代表捏了一把汗。
不过担心的事情倒是一样的,万一张太直真输了,那场面就太美了,难以收场啊。
噼噼啪啪的算盘声如下雨一般。
忽然两人却同时停下,然后各自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答案。
汪首座收了两张纸,认真看了,然后立刻团成一团捏在手里。
“太直,这事原是我不对,胡乱安排了。”汪首座语言恳切,姿态极低,像是真的在跟张太直认错一般。
汪首座心里想的是,张太直现在新丧妻,脾气大着呢。又刚刚请辞,正是无所顾忌的时候,现在眼下让他帮着查案,宋七还带了个碧螺来,真是胡乱安排了。自己还是要哄着点才好。
张太直却要去抢汪首座手里的纸团。两个老男人简直像抢着要买单一样,扭打成一团。
张莫鱼看着自己的父亲,宋七看着自己的姑父,两人都不知道上去帮还是不帮好。
最后张太直还是略胜一筹,从汪首座手里抢过了纸团,躲过汪首座展开一看,看完又捏成一团扔到地上。
最终他看向碧螺似有赞赏之意,“梓柳城春季大雨的淹涝都算进去了,真是了得。名字也起得真不错,碧螺……碧螺春,碧螺春是吓死人的香。真是人如其名,小小年纪锋芒毕露。”
张莫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碧螺是取自碧螺春茶叶的名字。
茶叶……
玉露……
他记起来了,他在红叶的暖阁,每次红叶看账累得看不下去了,就交给玉露,吩咐让碧螺来对账,原来就是此女。
而且玉露还跟鸡蛋说过红叶有三个贴身婢女都是以茶叶取名,玉露这个名字就取自于玉露茶,碧螺取自碧螺春,她们是红叶的人。
玉露、碧螺,不知道剩下一个婢女叫什么茶叶啊。
这宋七啊,真是会借人,明明是红叶的贴身婢女,却说自己的,不过横竖都是宋家的,也没毛病。
宋七向汪首座和张太直连连行礼鞠躬,“多谢世伯承让。”
张太直皱眉,“让什么让?我又没让。不过,她算力确实惊人,可以让她来核查。”
张莫鱼捡起纸团展开,发现上面的写的数字竟然一模一样。
张太直对宋七说道,“你果然有识才慧眼,宋家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有福气,你父亲知道了也会开心的。”
宋七听到张太直说起自己父亲,也是心中感慨。
一行人便在楼上细细核算着税表,张太直看张莫鱼连连打哈欠,似心不在焉,也不怎么会打算盘。
轻轻摇头叹气,“诶,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你……”
正好几人要重点查算大梁船只和尾夏船只的转停税表,其中涉及到宋七和叶家的许多私船。汪首座和宋七神情都有些不自在,生怕张莫鱼年纪尚小,口风不严。
张太直如何不知这二人心思,于是对张莫鱼说道,“莫鱼,你去福思道上的康开楼买些糕点,多买些,你母亲和你妹妹都爱吃,明天正好带回去,后天出殡大礼能摆上。”
张莫鱼其实早就知道白手套的事情了,但他对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细节也不是很感兴趣,再说父亲都亲自开口了,那还是去买糕点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白天独自在松都,左看右看倒是跟松港也没什么不同,也是十分繁华。
然后一路问询,找到了那家康开楼,他仔细看着红色的糕点价单,发现这家酒店消费不比当初的合欢楼低,一问之下,果然是松都最贵的馆子。
幸而今天身上还是带够了钱的。他算了算,想除了母亲和妹妹最喜欢的芙蓉糕多买些,其他的都每样买一斤就应该差不多了。
等待伙计打包糕点之时,张莫鱼四处打量这里的陈设装修。
“张公子!张公子!”只听到有个很热情的声音好像是在叫他。
张莫鱼寻声看去,门外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正在喊自己,只觉得他很面熟,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那年轻人看到张莫鱼好像在思索,连忙指指自己靴子。
张莫鱼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年轻人正是昨天在宣慰司借自己新靴子的“小张太直”。
“是你啊!小张太直!”张莫鱼在松都也没有朋友,能遇到个对眼的同龄人也有些开心。
那人也进到康开楼里来,看到张莫鱼十分兴奋,“你才是小张太直,我可差远了。”
张莫鱼因为热孝,穿的都是素白素黑的棉布衫,跟对方一身旧衣服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落魄兄弟。
那年轻人拉着张莫鱼,“张公子,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有缘,不如坐下一起吃个饭。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人呢。”
还没等张莫鱼拒绝,那人就拉着张莫鱼坐下,然后认真地看价目单。
“我听说你是第一次来松都,这顿饭我来请。”
张莫鱼想到老金说过,此人克勤克俭,大约是在找价目单上最便宜的菜。
果然,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对来点菜的小二说,“我要一碗素面。”
然后他看向张莫鱼,“听说这里出名的是野鸡羹,你要来一份吗?”
张莫鱼想起自己的前世,知道如若拒绝,反而对这样自尊心极强的人是极大的伤害。于是摇头道,“我热孝在身,也吃一碗素面就好。刚看隔壁桌的素面,样子很不错,比松港的看着精致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