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莫鱼平复了自己的心跳,被红叶扶到老白的房里,红叶撕开张莫鱼的裤子,立刻翻墙倒柜要给他上药。
张莫鱼看着红叶披头散发地找药,他拿出刚刚自己从水蚕眼睛里拔出来的银簪子,
他心里有无数个猜想,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红叶,你怎么说过你会这样的功夫。”
红叶抬头看了一眼张莫鱼,笑了一下,“那你也没问过啊。”
微微的天光透过窗子照的地板上,好像撒了一层糖霜,但却撒不到他二人的身上。
这半昏半暗,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都陷入了沉默。
可这房间在几个时辰前还是两人温存过的爱巢,床上留有还有连血腥味都压不住的石楠花气味。
张莫鱼躺在床上,捏着床上的被子,仿佛还能触摸到红叶凉如丝缎的秀发,还有温香玉软的那股香甜的女人气味。
那对他来说,不止是那美好的床笫之欢,更重要的是那个人,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两情相悦。不是单向的追逐得到的顺从,而是两个平等的灵魂互相信任,红叶对他的爱和挑逗总是热烈、自信又大胆,他们的之间交流和沟通却是智慧又舒服的。
他已经见过很多新罗的美好女子,可一一算下来,柳司罗皮囊虽美但智慧单薄,叶玄霜自信奔放但素质太差,他自己的妹妹张闻歌算是一个很尽善尽美的女孩子了,可她面对龙四却也像只白兔一样柔软。只有红叶非常不同,简直像个现代人一样,强大又浪漫,最难得是他们已经相爱,还形同事实上的夫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可世界上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至善至美的,红叶与他总是聚少离多,而且身上秘密似乎非常多,总让他觉得很陌生。
他本来觉得自从他们相好以后,就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了,可他到现在才发现对一个人身体的了解不等同对一个人内心的了解。
每当她指缝里露出一些影影绰绰的痕迹,他就觉得枕边的人跟他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鸿沟。
“红叶…………你身手的事情先放到一边,汪择陶的事情我只告诉过你一个,可是差役来拿我那天全城的世家贵族子弟都来了,问你也是怎么回事都不说。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难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都不能跟我吐露吗?”
红叶愣了一下,她刚找到药箱子放在桌上,本想点个灯,辨认一下药瓶上的标签。听到这句话立刻呆住了,像月光下的一座雕像。
她想起房间里也没有水了,“我去厨房弄点热水给你洗伤口。”
张莫鱼却指着柜子上一个葫芦说,“不用了,柜子的葫芦里有烧酒。”
红叶的语调温柔婉转,“用酒会很疼的,我还是先去弄点热水。”
张莫鱼嗓子像幽咽的泉水,“红叶,别躲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想听真话。”
红叶停住向外走的脚步,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柜子上取下放烧酒的葫芦,然后拔下葫芦的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这烧酒很烈,一路滑到她的肺腑,这一晚上她的体力消耗很大,这一口酒的辛辣好像一把剪刀,把她绷了一夜的神经尽数割断,她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驼背坐在床的尽头。
她又喝了一口酒,这次这口酒仿佛火焰,连同刚刚的那口辛辣叠加,将她五脏六腑烧得滚烫。
“那你呢?天愚的人吃一贴药一下子比普通人还聪明,多新鲜啊,还有你是怎么研制的药,弄那个注射器。还有你在宋家老宅写的那首神诗,我有没有逼问过你这些来历和意图?我也想听真话。”
张莫鱼先吃惊她竟然知道宋家老宅的诗,随后心里一虚,喉头像是被鸡蛋塞进来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不诚实的人。开始支支吾吾地说,“找机会我会告诉你的,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真心。”
红叶提着酒葫芦,在他身边蹲下,语气又温柔起来,“那我也是一样的………”
张莫鱼想起了白蛇传的故事,白素贞是有隐瞒的,可白素贞却也是真心实意的,何况到底自己是不是隐瞒对方更多的那个也未可知啊。
太阳已经半升起来了,天光已经挪移到了床上,正照着张莫鱼的伤腿。她又灌了一大口酒,直接对准张莫鱼大腿上的伤口喷出来,刺激的酒精一下子把张莫鱼疼得直冒冷汗,嘴里嘶嘶地忍着。
红叶把口中剩下的酒咽下去,然后一擦嘴,赶紧拿了一块毛巾给他小心地擦血污。
一边擦,她一边咬着牙说,“之前你找我帮忙对付羽仙教,我没答应,说除非是为了帮你出气,现在我已经决定了,这气咱们是非出不可了。”
张莫鱼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没事,等天大亮了,我就带韩如圭去报案,韩家人回平庆老家,被他们劫财灭门,之后就会出悬赏捉拿了。”
红叶的手劲忽然大了起来,她像是憋着一口气,“不行,不能报官。韩如圭我要带走,这事情得我来办。”
张莫鱼忍不住去捂被压疼的伤口,“为什么不能报官?”
红叶知道他是疼了,立刻轻轻地给他吹伤口,希望能缓和一些,她一转身,发现屋子已经大亮,她在桌上的的药箱里找到了金创药,然后要为他上药。
清凉的药粉终于缓解了一点疼痛,红叶小心地给他敷伤口,一边跟他解释道,“新罗承平日久,就没有卖武器的地方,就算是你我这样不差钱的人,能买到的,至多也不过是镶宝嵌玉的古董剑品。可这一群流氓匪类竟然人手佩着一把精铁长刀,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又知不知道他们手里拿的刀出自哪里吗?我刚刚拿在手里一掂,足工足料,那可是东伊国产的刀中精品,这种刀历来都是大秦的骑兵才配得起。”
张莫鱼不熟兵器,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你是说他们跟大秦兵营里有人勾结?”
红叶终于忙完了,坐在床边休息,她觉得有些疲惫,但是又想跟张莫鱼继续对话下去,于是从红色油纸包里取出一片大秦甘草叶咀嚼,顿时满口清香,精神好了不少。
“而且这人的军衔大约不小,你之前说那人伺候过大秦兵,大概就是那样搭上线的,没想到大秦的铁蹄才不过三十年,就这样的烂臭。这事情这对新罗和大秦都是一个脓包,不能明刺,只能暗挑。”
张莫鱼听懂了,又没完全听懂。“那你会怎么暗挑?”
红叶怎么都不肯说,只求了张莫鱼一件事,张莫鱼死也不肯,满脸厌恶,红叶百般撒娇恳求,连着在他耳边吹气,把他痒得不行了,才勉为其难答应。
到了大天亮,他被接回了家里,蒲言子亲自来照顾伤口,张太直和秦淑娴下了指令不准他再随便出门。宝君庙这段时间他所做一切仿佛被他们当成一场任性而为的儿戏。
红叶从来不会来张家的,可这几天也不来托人送信,他腿受伤了又受家里软禁也没法去找她。他能做的只有精心养伤,以及等龙四下一批的药品原料。
可他着实想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能求张闻歌给他打听着。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松港最大的馆子合欢楼居然摘了牌子。众人都议论纷纷,一时间传言四起,有说宋七少把自己的产业败完的,还有说他得了急症快死了的,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宋七少求亲张太直的女儿却依旧跟叶家女儿眉来眼去,得罪了张太直,被张太直公报私仇查了重税,这合欢楼已经抵给宣慰司了。
张莫鱼和张闻歌简直苦笑不得,张太直要真这么牛逼,何至于最当初叶郎用鼻孔里看他。
到了第六天,张家收到了一张奇怪的请柬,请张莫鱼三日后去醉仙楼赴宴。
秦淑娴左看右看,说是不是弄错了,这样的席面阵容怎么看都像是请张太直,但来人却坚持说请的是张莫鱼,会有专人来接,张莫鱼看着请柬落款是空的,唯有一个朱红圆印,印章里也无字,只有阴刻的一片枫叶图案。
张太直看了的请柬上的出现的名字,也反复看了张莫鱼很久,却始终不发一言,最后只说允许他去。
他知道这又是红叶的手笔了,这个女人总是充满了创意,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的大腿伤已经好了很多,但是走路依旧是有些勉强,张闻歌居然给他搜罗出一根青色蟠龙竹做的手杖,让他拿着去,他一看简直要喷饭,这拿着岂不是变成洪七公了。
到了黄昏,马车来张家门口接人,是一辆四乘马车,四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浓色的晚霞里,像嵌的一幅画。
这马虽然是第一次见,但这马车却是张莫鱼坐过的。
这他妈的是宋七少的马车。
正当他疑惑着,只是恰巧红叶借了宋七少的马车,车上就走下来一个人。
那个带着宽檐帽带着黑色眼纱的男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宝蓝缎袍,亲自下来迎接一瘸一拐的张莫鱼,好像他是宋家的老长辈一样。
张莫鱼压根不想跟他挨边,可宋七少却凑过来低声说道,“你别忘了答应过红叶的话。”
张莫鱼想起当时答应过红叶,假如有人来请他吃饭,不管是谁,哪怕是宋七,他都要配合来人,都要不失体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宋七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被他扶一下就扶吧。
两人上了车,宽阔的车厢里,他只贴着边缘坐,这宋七少却偏要挤过来跟他挨着,弄得张莫鱼心里毛毛的。
“宋七少,你不是喜欢女人的吗?干嘛靠这么近,你这样会引起我的误会的。”
宋七少从腰间抽出一把蓝色鲍鱼彩贝制成的扇子,在黄昏漏出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刚好挡住他自己脸,扇子后面似是在笑。“看来这受伤不严重,说笑的能力依旧不减。”
张莫鱼想到他觉得自己仿佛遭受了调戏,“宋七少,请你正经一点,是红叶让你来接我的吗?她是不是已经在醉仙楼等我们了?”
宋七少收起扇子,摇了摇头,“今夜只是半场戏,你莫要急。”
张莫鱼摸不着头脑,只问他,“红叶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俩到底谁听谁的?”
宋七少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先告诉我,那天你写的诗是不是暗示你在择主。”
张莫鱼摸不着头脑,“择什么主?择主什么?什么择主?”
宋七少顿了一会,一字一句地吟诵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张莫鱼皱眉道,“我不是说了么?这是教员的诗,我只是随口念一下。”
宋七少低头摸了下扇子,“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我是真心想你做我的左膀右臂,并肩而立一起做一番事业。你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在宝君庙那晚上的表现不俗。如果我能为你痛痛快快处理了此事,你能不能再认真回答我这个问题。”
张莫鱼很是恼怒,“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到底是她听令你,还是你听令她?”
如果不是他足够信任红叶,他简直以为红叶跟宋七是夫妇,他心里生着闷气,心想下次见到红叶要好好跟她算账。
宋七少见张莫鱼是真的动了气,也不再招惹他,只摸着自己帽链上的碧玺珠子,不作声。
到了醉仙楼,这楼在松港中心河道边,虽然没有合欢楼那样磅礴大气,但是也是朱栏玉砌,是大梁味十足的老楼。现在天色已黑,整条河道两岸的楼都点上了灯笼,倒影在黑色如镜一样的水面,犹如两条蜿蜒连绵的星河,如梦似幻。
到了门口,宋七少依旧去扶张莫鱼下车,张莫鱼本想拒绝,却恰好看到了曲宴和叶郎在门口恭敬等候着,便受了宋七少一扶,只把叶郎看得下巴掉在了地上,曲宴倒是一脸高傲,似乎都不把两人放在眼里,倒也是,他心里装着小田,宋七对小田有始乱终弃之嫌,后跟张家求亲又人尽皆知,大概是有些看不惯。
曲宴见了张莫鱼,本该是斗嘴几句的,但是他将那一千句酸话硬是吞进了肚子里。只是对宋七少说道,“宋七少,你竟然让大秦使等候,着实不该啊。”
宋七少笑了笑,摆了摆扇子,“我自会赔礼。”
张莫鱼拿出竹杖随着宋七少上了楼,房间内众人皆已经到齐,竟然只等宋七少和张莫鱼两位。
张莫鱼很是紧张,这一桌里一下子有两个高鼻深目的大秦人,一个秃头红鼻子慈眉善目像个老学究,一个深红头发胡须鹰钩鼻子跟夜叉一样。
张莫鱼有些无措,宋七少在他耳边低声介绍道那个秃头的名叫雷纳,是新一任的大秦使,也是上一任大秦使的弟弟,那个鹰钩鼻的是松港城防营的营长,叫做辛格。
张莫鱼一一行礼,他竟然还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东野浮浪,全场除了辛格,就他身上佩剑,他看到张莫鱼也主动打招呼,但是眼睛却一直往宋七少身上瞟,简直像个扒手盯住猎物一样,反而宋七少当做没看到他,只是跟每个人恭敬地行礼。
除这几位,竟然还有汪首座和藏海氏的人,这人张莫鱼倒也是见过的,正是龙四的五叔。只可惜他似乎不记得张莫鱼了,只是让他跟张太直问声好。
此外还有叶家叶左临,他算是今日唯一松港的东道主。
说陌生倒也不算陌生,除了两个大秦人和叶左临,竟然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只是自己这样的小虾米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他既不是正式上任的官,也不是宋龙这样的顶级世家,他唯一觉得和自己身份相当的就是以文化人身份登场的曲宴。
幸好这类跨国宴席按照惯例,是按年龄落座,不论身份。宴席中央是大秦使雷纳,左右坐着汪首座和叶左临,而张莫鱼年纪最小落座最末,正好一边是宋七少,一边是曲宴。
宋七少可算摘下了那个标志性的宽檐帽,张莫鱼每次看到他的帽子都会想,这帽子会不会就是宋七少的本体,帽在人在,帽亡人亡。可等到宋七少摘下帽子,里面居然还是有一顶深灰硬纱贴头小帽,套着他的发髻,非常精致,也配着他的眼纱不是那么扎眼。
红头发的辛格似乎有点不满意宋七少吃饭还戴帽子,刚想发难,但却被雷纳微笑地按住。
宋七见状连忙起身,“雷大人,辛长官,宋某今日迟到应当自罚三杯,还请两位多多见谅,我等会有一份薄礼,还请两位笑纳。”
说完,他先痛饮三杯表达歉意,众人也都陪饮一杯,张莫鱼举杯的时候本来害怕饮酒对伤口不利,但入嘴却发现自己杯子里的是白水,他疑惑得看向宋七少,宋七少却只是对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