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晗王遇刺,一剑贯穿正胸,众人皆慌张起来,君子游尤甚,扑倒那人身边确认他伤处的位置,按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喊“来人”,命人速将晗王送去救治。
直到意识丧失前,他都注视着满眼伤感的李重华,无声地说了什么,只有后者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说:“殿下,我对您的感情早已不是利用,长生于我而言,也许没那么重要了……我只想、只想在您身上找回我最缺的东西,您能给我吗?哪怕是施舍……”
生死关头,萧景澜扪心问出了结果,至少这个时候他想要的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触及的东西,他想要追忆过去,想要弥补的,无非是缺失的童年。
走马灯般,在他将要闭合双眼时,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
他看到了幼时的自己,被母妃强逼着学文习武,最天真烂漫,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被紧逼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他一次次地哀求,换来的皆是冷漠的拒绝:“你日后是要与大皇子争天下的,绝不可输在学识武艺上,不可让朝臣百姓瞧你不起,身为皇家子嗣,你要争气!”
为了争这口气,他葬送了自己的童年、少年,乃至一生。
隔了多时,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皇,那人依旧年轻英俊,极具威严,一字皇命便可号令百官,那是他年少时唯一崇拜的人啊。
一想到那人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他就忍不住想靠近,就算得不到他的认可也好,他并不稀罕与人争夺皇位,也没有霸占这天下江山的野心,他只是想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享有亲近父母的资格罢了。
可他与父亲之间,永远都隔着一个难以逾越的皇兄,父皇的眼里似乎永远都只能看到皇兄的努力与付出,他所赞许,所承认的儿子,似乎也只有那一人。
萧景澜不解,他想:也许父亲不得不为往后打算,也许当他打定心思立皇兄为储君后,眼里便容得下自己了。
可他还是错了。
不记得是哪年的新春家宴了,他在席上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父皇,他费尽心思,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与那人对上话,就连父皇随性而出的几道诗题也没能接下,只有眼巴巴看着父皇与皇兄父子其乐融融,完全无法融入其中的自己就好似个局外人。
散席后,母妃一巴掌打醒了他:“平日里教你的诗词歌赋都是喂到狗肚子里了是吗!一句都接不上,简直是个废物!算算你有多久没与皇上说上话了,本宫真是造了孽才生下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现在就去拦皇上的御驾,哀求他无妨,好歹让他看你一眼,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令萧景澜难过的并不是母妃的打骂,而是他确确实实如她所说,没有能耐留住父皇的心。
他固然只是母妃用以争宠,为往后余生,甚至是为外戚势力打下基础的工具,可这个工具也怀着不被人理解的理想。
他只是想享受真正的父子关系罢了,为何连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也成了奢求……
他遵循母命,前去拦了父皇的车辇,御前侍奉的总管瞧不上他,冷嘲热讽是要他认清现实,早日放弃,也有那心善的太监好言相劝,说他不必在大冷的天儿里作践自己,皇上想见总会见的,若是不想,那恩宠与福分求也是求不来的。
可他谁的话也不肯听,就跪在御前,抵死不走,总管无计可施,便命人将他“请”了下去,推搡之间,混乱与吵闹惊扰了御辇内微醺小憩的父皇,那人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便动了气。
他原以为父皇的火定是朝他这个不懂事的儿子来的,会劈头盖脸斥责他一通,惹个不好还是要挨板子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不满而丢出的茶盏,竟是朝着那总管打去的。
父皇缓缓步出车辇,俯身扶起跪在御前的他,捏着他的下巴,端详着他脸上红肿的指痕。
“这么晚了,不回宫歇着,到这儿来拦驾做什么,外边天寒地冻的,冻坏了你母妃就不心疼?”
所向披靡的帝君,果然一眼看透了真相,他不敢回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罢了,来都来了,随朕同行一段吧。”
父皇九五至尊,竟在大冷的天与他信步闲游,问起了他的近况:“方才在席上见你连句话都不肯说,可是对今年的菜色不满,或是对人有什么不满?”
当时他一时冲动,竟没有顾及尊卑长幼之别,斗胆说出心声:“不,只是对自己不满。”
“哦?如何不满。”
“儿臣……儿臣没本事取悦父皇,又无争宠之心,性情内敛,过于平庸,想求父皇垂怜,却羞于表达,连自己内心渴求的事都不敢追求,儿臣……”
越说下去,他的头便越发的低,接下来的话都含在口里,模糊不清,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懂。
但父皇却好似明白了他的心意,睨着他的侧颜,打量着他的反应,没有为此停下脚步,仍是悠哉悠哉。
“在寻常人家,中庸是不可多得的福分,可惜在残酷的皇家,样样不出彩,项项不出众便只有等着被人害死的份儿。你已经不小了,该明白追寻那些镜花水月般不切实际的东西只是空谈,早点面对现实,对你无害。”
因着此言,他意识到自己追寻的东西注定终尽一生也难得到,无法求得父皇垂怜的他在中庸之路上愈走愈远,注定远离既定的命运。
之后,他与皇兄各自分封为王,远离京城,也便远离了明争暗斗的舞台。
没多久,与他一同前往封地的母妃突然咳血,一场急病救了几天,还是没能保住性命,他整整守孝三年,都没能等来父皇那一纸“合葬”,命他护送灵柩归京的诏命,心如死灰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了现实。
——母妃是被父皇所杀,他察觉到了母妃与外戚的野心,无论如何不想萧氏的江山落在贼人手里,所以彻底铲除了这个遗患。
谋士为他出谋划策,说皇上这是在效仿武帝立子杀母,既有先兆,则必定是要立他为储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召回京城,承-欢膝下。
然而他所期待的并非立储,亦非登于人上的快感,仅仅是想弥补自己童年的缺憾,感受父爱真情的浇灌罢了。
他为了这个心愿与慕王相争,挤破脑袋都想成为被父皇承认的继承人,甚至下三滥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可最后换来了什么呢?
机关算尽的他引得父皇反感,被冷落在封地,非诏不得出,他快白了头也没等来转折,最后拿到手里的,只有一纸冰冷的讣告。
父皇至死……都不肯再见他。
他心灰意冷,即使明知等待着他的只有慕王的疑心与诛杀,仍是坚持进京,皇兄明知他所求为何,却不肯让他如愿,以“反叛”之名将他治死,直到合了眼,都没能再见他一心牵念的父皇……
可那一杯鸩酒并没有彻底断了他的性命,再次醒来时,他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宫中,有个男人抚慰了他丧亲失情与众叛亲离的悲痛,甚至能给他想要的一切,那个人,就是李重华。
仿佛死后重生,他将自己一生的缺憾与那人紧密相连,只因自己的所有缺憾,那人都能一应满足。
“我的儿子自小便不在我身边,难享天伦之乐的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彼时,年纪尚轻的李重华轻抚着劫后余生,高烧难退的他的额头,温柔到几乎让他感动得落泪。
那人每一句话都温和平静,与他梦中的父亲是那般相似。
“也许我们能从彼此身上得到自己一直求之不得的东西,往后余生还长着,便与我执手相伴,共度接下来这段路吧。”
因着这一句话,他开始贪婪索取着从前不曾得到的感情,如雨后春笋般疯狂汲取着滋养,受到浇灌后又迅速成长,而李重华也不问缘由,不计回报地将“父爱”倾注给了他,以至于那段日子他们都承认彼此的父子身份。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对李重华越发忠心,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人的儿子,开始唯命是从,所做的一切不纠缘由,只要能从那人身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宠爱,哪怕要他付出自己的命也是肯的!
李重华似乎早已将他从内到外看得透彻,以父爱为饵,长生为引,钓了他二十年之久。
他早知李重华只是为利用他,才营造出虚幻而美好假象,可他却沉浸在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中,不肯直面现实。
“假的也无妨,只要我肯相信那是真的……”
真情实感也好,一厢情愿也罢,他打从心底感激着给了他大梦一场的李重华。
此前他从来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真心,如今到了决定生死的关键一瞬,他才真正意识到他对李重华的感情早已深刻到不舍离分,他情愿死的是自己,也想为那人谋得一线生机,无怨无悔。
在血光浸染眼前时,他看到了那人漫溢担忧的眼神,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切之言,还有那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足以印证他心中的猜想。
——至少那人心里是有自己的……他是认自己这个儿子的……
这样想着,他便再无遗憾,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
真好啊……这一次,他没有成为被抛弃的孩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点心疼晗王,他走上这条路怪不了任何人,只能归结于命苦,投生皇家,就注定要忍受孤寂寂寞与折磨,他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母在意与宠爱的孩子罢了。
而他真正想要的,也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只是向往已久,却从来没有得到的亲情罢了。
这也侧面说明了羡宗身为帝君无疑是成功的,但他并不是一个好恋人、好父亲,只能说人无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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