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让羡宗悲痛欲绝,他怒不可遏,可他无法置死自己的恩师,深知这是纵横家无可避免的结局,他选择的抗争方式是决意让纵横的悲剧止步于自己这一代,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尚在人世的你会让他全盘皆输。”
君子游将冷透的泥炉重新置于火上,看着微弱的火苗在炉底熏出碳化的黑迹,心中颇有感触。
“在生命的最后,桓一终于发现了你未死的秘密,知道自己被你算计,成了输家,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反抗,心灰意冷地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密室中。”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用来完成他计划的棋子,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将我利用到极致的人,会是你。”
说到这里,他将半温半凉的茶倒满李重华面前的杯盏,眼看着茶汤漫出杯沿,仍无停手之意,放任那水顺着桌边流淌,打湿了对方的衣裤,借以发泄内心的不满。
似他这般温和的性子,这样的表达方式已是委婉,至少他没用滚烫的沸水去泼对方的脸,李重华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君子游过格的举动而恼火,也没有逃避罪责的意思,似乎只是想得知他有这般猜测的原因,“为何?”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是纵横派鬼谷传人。”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望向萧北城,那人十分贴心地将自己的茶盏推了过去,是希望他痛饮几口,压熄心中那股火。
君子游没有荒废他的好意,细细品尝一番,感慨道:“好茶。”
见他无直言之意,李重华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茬自问自答说了下去:“你不止发现自己是合纵传人,甚至还猜到了素未谋面的师父的身份,以及那与你相生相克,必死其一的连横传人。”
“最初发觉自己被利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到往京城后听过无数身份各异的人对我的质疑,在朝官员怀疑我曾为缙王谋士,为帮衬主子才寻了个借口于大理寺谋得一职,只因我深谙探案之道,他们便认定我绝非常人。而民间百姓则认为我是天星下凡,救世救人,普渡众生,只因我所行事事向善,惩奸除恶,为民造福。事实上,双方的怀疑都有道理,连我自己也在想,我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毛头小子,凭什么知道这些。”
“追根溯源,原因是你的养父君思归,一直在按照我要求他的方式教育你。当你局限在一座小城,身边皆是无知之人时,就像一块藏身废料中的宝玉,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也不会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异彩。可一旦你褪去外层粗糙坚硬的灰浆,露出光彩照人的玉心,与高贵耀眼的金银玉石同处时,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琼瑶珏珩,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尤物。”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那我能否向这位不问我个人意愿,强行向我灌输纵横之道的‘师父’,那位与我师出同门,很快就要来与我生死相搏的师兄弟究竟是何许人呢?”
李重华又是一声阴阳怪气的笑,“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吗?如你所愿,现在他来了。”
话毕,众人便听一阵尖锐的摩擦声随着脚步响起,步步渐近,还有着悠远的回响。
从地宫最近的出口缓缓走出一人,身后拖着半人高的长剑,剑尖在青石砖上留下了蜿蜒曲折的刻痕。
执剑者似乎是为之后的生死相搏攒着力气,并没有将其收起的意思,一路跌撞,仿佛醉了酒般,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提剑……指向了君子游。
“是我,想不到吧。”他语气平静,以陈述的口吻发问。
君子游的目光犹如一池深潭,沉然望向对方,将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盏递了过去,含笑道:“想到了,我的好哥哥。”
此时的君子安尚处在迷药的药效中,能明显看到他执剑的手在颤抖,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为减轻他的痛楚与压力,君子游竟空手握住剑刃,不顾皮开肉绽的苦,将那凶器的一端搭在自己肩头,这样一来君子安无需那么吃力,甚至只要他想,稍一用力,那人就会人头落地。
“子游!”萧北城欲分开刀兵相见的二人,只因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君子安扮猪吃虎,巧妙地隐藏了他的真实目的,让人很难猜透他的心思,难保他想杀的人真的不是君子游。
萧北城自然担心他对君子游不利,然而那人对此的反应却是淡然至极,在桌子底下踩住了萧北城的衣角,牵绊了他的动作,随即冰凉的手如游鱼般钻进他掌心,攫住他的五指,是在无声阻止着他。
萧北城有些迟疑,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保持沉默,将来一定会后悔,可他若是擅自行动导致那人功亏一篑,留下终生遗憾,他一样不会原谅自己。
若要在这之间取舍,他情愿……
“果然如我所想,所以现在是到了咱们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了吗?”
“在那之前,你不该问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
“我不久前想通了,咱们的爹,也便是养父君思归是受太子指使,为了咱们兄弟的生路,不得不以纵横之道教养,那么他极有可能是与公主府派去灭口的杀手达成了某种协议才同意以假死的方式将你带到京城,刚好当年那行刺的杀手就是柳于情之母柳容安,如今她正为大靖废太子李重华谋事,很难说是巧合,由此推论出你这些年被他教导并不是件难事。”
“原来如此,不愧与我师出同门,身出同源,现在我认可你的能耐了。”
君子安稍稍松了口气,却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他转头看向正襟危坐,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的李重华,又问:“那你可曾想过,柳容安与她背后的晗王,为何要为他效力?他是废太子,往好听了说,是太祖皇帝为留下个好声名而囚禁起来的花架子,纯粹摆出来给人看的!他凭什么,凭什么能笼络贵为羡宗之子的晗王给他谋事?”
君子游从容淡然地扭过头来,丝毫不在意这样的动作会让他颈子上平添伤痕,感受不到疼似的,观察着李重华此刻的神情。
“就因为他是晗王。”
此言一出,不止是君子安发出了疑惑的质问,就连晗王本人也惊颤着扭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但凡换个人,他的计策都不可能实施得如此完美,否则他大可直接操纵渊帝做他的傀儡。”君子游半眯着眼,颇有些不屑地收回了目光,“谁叫晗王最想要的东西,恰恰是他唯一能给的呢?”
晗王微微发青的脸色瞬间涨红,拍案而起,直指君子游。
他手无凶器,也无伤人的胆量,根本不足为惧,因此君子游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将要破口大骂时,还不以为然地喝干了杯底的残茶。
到底,晗王的骂词还是没有来得及出口,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三人便及时做出反应,萧北城凌空一踏,膝盖猛撞在晗王肩头,力道掌握得恰好,不至于失了礼节,也不会给人还手的余地。
柳容安眼疾手快,在晗王将要跌倒时一脚踢起了座椅,同时出手拎着对方的后领,将他强行压在座上,限制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
而最关键的转折却是在于君子安,原本对君子游剑拔弩张的他眨眼间便做出了抉择,当即调转剑尖指向晗王,逼命的利刃横在身前,总算是让晗王住了口。
他不甘地看着这群将他控制在当场的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敢对身后的柳容安大吼:“容安,你要造-反吗!连你也被他们策反,你是要造-反啊
他虽是指名道姓地指责柳容安,却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君子安,显然另有所指。
面对此情此景,君子游从容地给出了解释,“王爷少安毋躁,大家都是好心,想让你听听不曾直面的真相,你又何必折了大家的善意。我来告诉你,为何他选的人非得是你,而不是当年的慕王,原因很简单,你们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性情喜好却是大相径庭,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慕王贪爱金钱权势,而你晗王追求的只有长生成仙,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容颜不老,年逾半百,却依旧精神焕发的老者出现在你面前,你定然会飞蛾扑火般向他飞去,恳求他施舍你长生妙法的真谛。”
他这一番话说完,晗王的脸色由怒不可遏,转变成难以置信,最后缓缓望向李重华,似乎是期待他能否认这个说法,只要他肯辩驳,哪怕再离谱的事实他都愿毫不犹豫的相信。
可他失望了,李重华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只见那老者低垂着头,皱纹横生的眼睑艰难抽动着,缓缓闭合,沙哑的喉咙里吐出了最令他绝望的话。
“是啊,当年遇到这小子的时候,我的确已经过了半百,完全是靠易容的手段保持年轻人的容颜,实则假面下的真颜已经皱纹遍布,老斑横生。他都不知道,一个半百老人为了让自己变得年轻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忍受扯骨的痛楚挺直腰背,要耐着拉筋的折磨健步如飞,但看到他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假象,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不!这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晗王猛然发力,从柳容安的桎梏下脱身,不顾形象与尊严地跪在了李重华面前,拉着他的衣角,卑微的乞求着:“不,您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不是!!”
李重华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晗王,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蠢货。”
“……”晗王仍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的一切。
“你是萧氏的后人,而我,是被你们萧氏颠覆皇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受害者,你凭什么认为仇人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难道就不后怕,我给你服下的一颗颗金丹,其实都是能置你于死地的慢性毒药吗?”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付出的够多,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的诚意打动,至少……至少……”
李重华接下来的讽刺之言还没出口,君子安先听不下去了。
他将剑缓缓指向李重华,在他枯瘦的胸口上点了一点,言语中带着怨愤:“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却全无悔改之意,今后就算背负欺师灭祖,弑君戮师的罪名,我也不能让你这个祸害活着走出这里!李重华,你这个老妖怪已经活了太久,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话已至此,君子安不再留情,后撤半步,持剑蓄力一击,直对李重华颈领而去。
电光火石间,众人再想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顿时,鲜血四溅。
以君子安出手的速度,就算是子龙在世,也未必能从他手下救出一条将近暮途的命,他甚至快到萧北城难以反应的程度,更何况是守候在远处的沈祠与一众王府亲卫。
生死攸关的瞬间,连李重华自己都认命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解脱这一生的苦痛,然而痛楚并未来袭,竟有一人以血肉之躯横挡在李重华身前,剑尖瞬间刺透他的胸口,血腥四溅。
萧景澜也不知,为何他会横身在前,挡住那致命一击。
利刃穿透胸口时,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疼,就好似一股寒意贯穿了滚烫的**,随着鲜血不断流失,身子会逐渐发僵发冷,最终沦为一具无意识的尸体。
自此之后,世间再多的纷扰,都与死人无关。
他自认得知被利用的真相后,该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与崩溃疯魔的发泄,可是这一刻,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想保护他。
“殿下,殿……”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李重华默然。
他发现那人到最后,一双不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不知为何,自以为可以无所波动的心还是受到了触动。
“都说了,这世上没有长生不死的法子,就算你替我挡了一剑,我也没……没有救你的法子啊。”
李重华在心里反复念叨,晗王萧景澜是萧氏后人,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对他心软……可这二十来年的共处,还是让他无法无视这份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