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近来觉得很困。
甚至,连老祖宗和宋梧找他一同议事,她都瞌睡了两次。等她迷迷糊糊醒来只看到两张铁青的脸。
“觉得累就去休息,熬死了你,对宋家有什么好处?”
老祖宗向来训话不留情,比如骂老三悭吝,就说你藏那么多金票留着垒窝下蛋啊?骂老五性子软,就说池塘底抠块烂泥都比你硬气。骂老六风流,就说真是出门打瓶醋都能遇到你三个相好。总之,谁被训一句,一整天背脊都是凉嗖嗖的,总想干点正事补救一下。
可老祖宗从来不训宋七。
宋七知道他是怜爱自己身份特殊且是女子,舍不得对她说重话。
可不训也是一种训。
现在百事缠身,她唯一想到的休息的办法就是来松港喘口气,少了些眼睛看着她觉得舒坦些。
大王子交代的案子刚有眉目,宣慰司就忽然来了大血案。
那头辛格一群人要回大秦,雷纳又出了许多借口来“借钱”。
还有张闻歌这头婚事告吹,还要另外找假结婚的对象。
这合欢楼的废墟,还有把松港损掉许多人口的风疹天花近来蔓延到了松都,这些事情相比之下都不知道排不排的上号。
烦,烦,烦。
她明明才二十出头,可看着那么多堆积如山的烂账呆账,她是真的觉得精力不济,头脑发昏。
玉露端上了一壶香片茶,只看到宋七男装未脱就坐在暖阁里,还在埋头拼命打算盘,可刚算完一页账,却又清了算盘重算,如此反复这般,宋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下巴尖也开始滴冷汗。
玉露心疼极了,“主人,你看你都出汗了,身子也有些烫了,怕不是得了风寒。别算了,既然回老宅是休息的,这些账交给碧螺就是了。”
宋七扶着额头,她哪里是恨这些账,她是恨自己的力不从心,“从前在大秦我连骑马都能跑死两匹,现在在新罗算个账却跟个猪一样无能……”
玉露替她小心地按摩着肩膀和太阳穴,柔声安慰道,“主人,身体重要,再说算日子月信要来了,平素你来月信也是犯困的。”
宋七慌忙跟玉露确认了日子,终于合上账本不再勉强自己,摇头长叹一口气。
“做女人真是苦。”
玉露抿着嘴偷笑,“莫鱼少爷在的时候,你可说过,做女人真是开心。”
宋七将演算的稿纸团成一团轻轻砸在已经起身的玉露腿上,“你这死丫头,好的不学学坏的。”
玉露憋着笑行礼,“我去为主人煎一剂红糖姜水来。”
玉露才不怕呢,她早就发现了,只要提到张莫鱼,主人就什么气都没了,好像这人是一枚灵丹妙药,专治宋七的生气病。
她笑眯眯地去往暖阁后面的暗门,要为宋七煎姜汤。
宋七做了半天的船也着实累了,她摇了摇肩膀,去花园里透透气,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怎么的,走到竹桥都累得要歇一歇了。
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那是专门为张莫鱼做的假门口,那自然拍门的是……
宋七赶紧整理了下衣襟,却发现自己穿得还是男装。她想去换女装再来,拍门的声音更急促了,跟催命一般。玉露又不在身边,她只得从袖袋里先掏出一条备用的眼纱系好,一面走到门口赶紧去应门。
张莫鱼清早去找蒲言子拜别,扑了个空,浪费了许多时间。
他心里很焦急,他害怕红叶也不在家。
青鸟巷附近已经萧索枯寂,不复往日繁华。
换作平时他会仔细去看街道上的景色,看到那些得了风疹天花的平民还会给钱给药。
但是他现在却熟视无睹。
原来一个人的心再善良,大小也是有限的,它盛了一件事就顾不得其他了。
说实在的,现在只怕柳司罗在街上裸奔他都没心情看了。
他只想着两件事:别离、杀人。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别离,他一直以为去平庆,只是陪张太直看看祖坟之类的,自己总还能回来的。可如果今夜去杀人,那就是真的回不来了。
难道不杀吗?
他凌乱的心情好像嘈杂的拍门声音。手掌都要拍烂了,他只求红叶在里面。
“嘎吱——”黑色的大门洞开,露出一张白白的尖下巴来。
是没带帽子的宋七。
“你怎么在这里!”张莫鱼竟然感到一丝愤怒和委屈,这里从来只有他和红叶两个人相会,虽然宋七也不是外人,但是这人的存在,无疑是击破了他一些信任。
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直接往院子里钻,一面四处探看一面大声呼唤他想见的人。
“红叶!红叶!”
宋七清了清嗓子,她在大秦学过飞禽走兽的口技,用男嗓说话是她的特长之一,“你晚上再来吧,她现在需要休息。”
张莫鱼愤慨地说,“等晚上就来不及了,我现在要见她!”
宋七看到张莫鱼脸上的青筋暴起,心里竟然有些害怕,越是平素温柔的人发怒起来越叫人害怕。
她就像压住心中的害怕一样压住声音,“莫鱼,什么事这么着急见她?”
张莫鱼回头握着宋七的肩膀摇晃着,声音有些哽咽,“我……就要去平庆了,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宋七被他的巨力折腾得有点想吐,“不是还有几天才起航吗?”
张莫鱼深吸了一口气,“时间改了,今夜就走。现在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宋七缓过神来,越来越觉得他的不对劲,一听到今夜要走,心里也是一颤,只得安慰双方道,“莫鱼,平庆也不是很远,你之前不是说……你之前不是跟红叶说还回来的吗?再说我下个月就要去平庆收秋粮了,到时候一定让红叶来见你。当时你们不就说好了,鱼儿游到平庆去,红叶也就飘到平庆去。”
张莫鱼五官纠结在一起,语气很冷,“不,她未必能找到我了……”
说完他跑去暖阁一间间地搜索红叶的影子,可这里充满了她的气味,却怎么都不见她的踪影。
等宋七追过来,只看到张莫鱼在卧室恋恋不舍地摸着那件红色羽织衣服。
“宋七,请你替我转告她,叫她忘了我吧,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男人。我知道那个东野浮浪也是很喜欢她的。”
他眼中的凄凉和手上的温柔是那么的熟悉。
十二年前,那对双胞胎的父亲也是这样恋恋不舍摸着小女孩细软的头发,“告诉你们的娘,叫她莫再等我,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男人,那个姜叔叔就很喜欢她的。”
后来她就再也没看到父亲了,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半个月后宋家人在海上找到了一具穿着玄青衣服的男尸,一切穿戴的细节都对的上。老祖宗念及孩子们年纪还是太小,最终还是没让他们看。
于是宋七对父亲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是诀别。
眼前的张莫鱼是自父亲、胞弟后第三个让她感到温暖快乐的人,前两个已死,这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
宋七解下了眼纱,放下了头发,飞扑到张莫鱼的背后,环抱住他的药,用只属于红叶的声音说道,“你不能走!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辈子的!”
张莫鱼吓了一大跳,他回身看抱他的人,头是青丝散开的红叶,身上却还是宋七的锦衣。
他有些想抽身,“你到底是男是女?”
红叶气恼不已,“都睡了那么多觉,我是男是女你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