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莫鱼本来以为羽仙教受打击后,会来宝君庙这里寻衅滋事,结果这方面却出奇的宁静,除了日益消耗的粮食和钱财,他这里特别的顺利。他还把后院的房子都间隔好,开始收治一些病患,此外还分发一些蒙面的棉纱,科普一些洗手的知识。
可他不知道的是,过来喝粥汤的人并不是真的信他是宝君,只不过馋大锅那点滋味。分发的棉纱并没有用来蒙面,而是被会“过日子的女人们”攒起来做了陈妈妈(月事布)。只有那些没钱找大夫的病困穷人是真的走投无路来到宝君庙,不管是不是真的能治好,起码大夫是真的大夫,粥汤也是真的粥汤。而羽仙教的那帖“心诚则灵”方子实在是太贵太贵了,虽然宝君庙这里给的希望不如羽仙教那里看起来神通,但好歹也算个希望。
张莫鱼信得过宝君却信不过自己,用“老红”的百浪多息和土制生理盐水调配好的注射液,最后还是只敢往兔子身上打,但为了进度,他已经挑了一批有伤有病的兔子,来做对照。但时间根本来不及,张莫鱼犹豫之间,就有两个病人抬进来第二天就被板车拉走了。
第一个病人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大家似乎都是默认她要死的,她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没多久就死了。她的女儿为她盛了一碗糖粥,可她终究没醒过来喝,没有一个人责怪张莫鱼,倒是他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到了第二个病人,却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子,他抬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开始发烧,但头脑清醒,跟庙里每个人都有礼貌的问好,张莫鱼还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糖粥,他吃东西的速度不比鸡蛋差,可到了半夜他忽然就开始咳血痰,还把晚上吃的一肚子肉和糖粥都吐了个精光,那孩子用手抓着自己吐出来那些混着血没完全消化的粮食,幽幽说了一句,“糟蹋了……”就倒头死了。张莫鱼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到底用不用药的思想斗争。
刘管事趁着天黑,就把那孩子用白布包了叫鸡蛋先用车送到最近烟花巷子附近,那里有个专门运尸体出城的堆放点。然后又叫人起来拿着灶灰盖住那孩子吐的污秽清理,之后又用石灰水来冲洗,还安慰张莫鱼道,“趁着天没亮收拾干净,便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张莫鱼看着那孩子绵软的身体在被白布卷起来,心里如同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扪心自问他真的有这个能力救人吗?他对于生死压根没有做好准备。红叶和小柳虽然因为他被治好,可是那不过是上天赏赐的侥幸,根本与他无关。
他很慌乱,很愧疚,他想赶去找红叶,幻想自己用热烈的拥抱、彻夜的狂欢来洗清自己的无助,但红叶却不在松港,他连这种逃避现实的行动都做不到。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宝君庙的主殿,长明灯依旧点着,从下往上仰视,宝君的巨大塑像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伟岸,低眉看着他,似是带着一丝怜悯。他也回望宝君,泥像在黄色温柔的灯光下慈眉善目,像是一个愿意听他倾诉的老朋友。
他看着那红色布垫子做的蒲团,扑通一声跪下,像赎罪一样的疯狂磕头,好像在惩罚惩罚自己,磕得头发凌乱,那样子比红叶以前磕头磕得还要虔诚十倍。
以前他看着那座大泥巴像,只觉得很可笑很无聊,因为那连菩萨像都不是,只是这里的一个前辈罢了。他本身没有这些信仰的基础,自以为看得更加清楚。也看世人觉得更加可笑,人为什么要跪拜泥巴像呢?泥巴像明明是人堆砌出来的,给了它人的形状,涂上颜色,穿上衣服,就自欺欺人说是神,去跪拜他,去向它祈祷自己的愿望能实现。这样的行为跟以前死宅男抱着二次元抱枕自渎本质有什么区别呢?
可他现在还是跪了下来,他的脑海里满是那个男孩子用手指抓着地上的呕吐物一脸遗憾的表情,还有那白卷里面的形状,他看过人死,也看过死人,但是这次却不一样,他想是不是下午那孩子进来的时候抓着他打一针,他就不用死了。这样千千万万次的假设在他脑海里回旋,他一边嗑着头,终于他磕不动了,他看着宝君的脸,喃喃说道,“原来救人一点都不容易,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明明也只是个穿越来的普通人,怎么承担住这样的精神压力。人………真的能对另外的同胞负担起决定生死的责任吗?这太压抑了………”
他将头埋在蒲团里,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却没有声音,只有散乱的头发在他背上随着他身体颤抖,慢慢滑落到他修长的颈上。
如此大殿里沉默了很久,外面的天色也露出一丝鱼肚白来,忽然门口走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到了门槛处却又停住。大殿的门上响起了两下敲门声,然后张莫鱼的耳边传来玉露的清脆的声音,“莫鱼少爷,有个男人倒在庙门口,也是发了高烧,有红疹,要不要抬进来?”
张莫鱼收起抬得半天高度的屁股,手从乱发堆里撑了起来,揉了一把脸,掷地有声地对玉露喊道,“废话!当然救!”
张莫鱼令玉露赶快去烧开水,自己一边盘头发、带面纱,他已经想好了,既然宝君选中了他,一定自有他的道理。他就好好做该做的事情,哪怕此刻他输了,他愿意以命赔命。可如果赢了,他可以赢得另一个人的生命。
玉露按照张莫鱼的嘱咐,调制了当时给红叶注射用过的土制生理盐水。等她忙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等她要去通知张莫鱼的时候,却听到收治病人的屋子里传来叮令哐啷的摔东西声音。
玉露打开门一看,看到鸡蛋正抱着男人的腰,张莫鱼在试图管住那男子的手。那男子表情已经是意识朦胧,但是手脚的力气却不减,还在扯着嗓子喊着,“齐丽丝……齐丽丝……”
玉露脸色一变,张莫鱼以为玉露是被这个狂汉子吓着了,立刻叫玉露拿绳子来先捆住病人,玉露愣了一下,跑去拆房拿了一捆稻草绳子来,三人手忙脚乱得把那男子五花大绑扎成一个大闸蟹的样子才算消停。
张莫鱼看他神志不清乱喊乱叫怕别人寻声过来,误会他们几人在绑架他,于是又找了一块布捏成团塞他嘴里,只是他一边塞一边觉得更像绑架了。
张莫鱼也顾不得那么多,确认了他确实得的是风疹天花,赶紧给他调了一针百浪多息,但奈何手脚都被绑住,只能急中生智,扒下他裤子,让鸡蛋按住人,大腿静脉直接来了一针。玉露羞得赶紧转身。
那男子挨了一针,两个眼睛瞪得跟铜铃那么大,想要喊叫却因为嘴被塞住了叫不出声。张莫鱼打完还没轻重地拍了拍那男子的屁股,留下一个红红的五指印。“我打针压根不疼,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矫情!”那男子被打了一下屁股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狠狠地用额头撞着床板。
鸡蛋看着张莫鱼收针的地方留下了拳头大小的乌青,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给那男子又穿上裤子。
“他………他孩子……是木……木头做的!”鸡蛋给那男子穿完裤子,才发现他穿着是一双木质的鞋子,下面还有很高的木齿子,上面却只有两根粗的锦绳帮忙固定住脚板。
张莫鱼也才注意到这男子身上穿得衣服和新罗人不一样,甚至跟大梁人大秦人也不同,宽袍大袖,束腰极宽,腰上还插着一把剑。有点像黑泽明电影里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