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直点了点头,终于不再看剑,长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就加倍地怀念从前。”
张闻歌看着父亲的老态,也有些说不清的难过,只想再引他说些别的内容,与是问道,“您这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太直忽然笑了,好像想起非常愉快的事情,“他……他就是个混蛋,当年号称第一神棍。可……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是这新罗最重情重义的人。自从他走了,新罗就好像没了人味儿,干巴巴的。”说道此处,他脸上忍不住有了悲凄之色。
张闻歌有些好奇,父亲从来严肃,竟然最好的朋友却被这样称呼,勾起了问心,“神棍?是不是像蒲言子一样?”
张太直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蒲言子哪配与他相提并论?他当年能做到料事如神,连他去世几十年后的事情算到了,乃是神人中的神人。”
张闻歌张大了眼睛,“可您不是最讨厌巫医神通的吗?竟然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最挚友?这第一智囊和第一神棍……真让人难以想象。”
张太直大笑道,“当年还有一个第一君子呢,那时候我们并称为松都三杰,整个松都的女人都想嫁给我们,就算嫁不了见一面也是好的。”
张闻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老父亲居然会说出这么自夸的话,但这些她无处可查也无处可学的陈年历史,让她兴趣倍增,她赶紧给父亲又倒上一杯酒,祈求他多讲些。“那第一君子还在吗?”
张太直摸了摸胡子,“第一君子的名号是第一个没的,他拐了一个名门淑女私奔,一下子名声就臭了。”
张闻歌简直嘴巴像塞了个核桃,“啊?这什么破君子啊……”
张太直却摇摇头,“不,他就是因为太过君子,不愿辜负心上人的期望,所以不惜葬送名声前途,也要随她一起私奔。”
张闻歌摇头,“那这名门淑女也算不得什么淑女啊……作出这两败俱伤又损毁家族名誉的事情,也是头脑浑噩之人。”
张太直也给张闻歌倒了一杯酒,“闻歌,你出生长大至今,都活在太平盛世中,自然会觉得名节和荣誉乃是重中之重,但我们那一辈人,经历了王朝覆灭、国破家亡、瘟疫灾荒,那景象当真是:风吹白骨沙沙响,日落乌鸦凄凄啼……”
“生逢乱世即便是名门大族可能第二天就一文不名。在我看来他们反而是特别清醒的人,想要的,就自己争取了。”
张闻歌仔细咀嚼父亲的话,只觉得口里像含了千金重的橄榄。她也没料到父亲竟然对这样的事竟是欣赏肯定的态度。
她又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张太直又喝了一口,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笑道,“后来再见面的时候,我给他们做了证婚人。”
张闻歌简直颠覆了自己的世界观,她想起了父亲对龙四的拒婚的大家长作派,忽然怒道,“你既然赞赏他们自己做主婚姻,为什么对一舟如此苛刻呢?轮到别人离经叛道您就支持?轮到自己女儿你怎么就那么独断专权呢?”
张太直放下酒杯,皱眉道,“人家私奔那是摒弃了所有的前程,事后也不曾有半点反悔。锦衣玉食换成粗茶淡饭也是甘之如饴。一舟就拉倒吧,他要是有私奔的胆子算我看走眼了,我的学生我还不知道他吗?”
张闻歌还想辩驳但却毫无下手的地方,她只好回过头问,“那现在您还和那个第一君子有联系吗?”
张太直叹了一口长气。“很多年前就死了,只剩下我一个。神棍那时候说,他们两注定都短命,等我老了会在院子里一个人舞剑喝酒想念他们。”
张闻歌惊叹道,“他真的那么神……连自己短命都算到了!”
张太直起身,慢慢跺步,像是在回忆。“我认识他第一天。他就告诉我他活不过四十岁,叫我千万千万别想他。其实他活着的时候除了他家里人都没人信他的话,倒是他死了以后一桩桩一件件应验地越来越多,大家才开始相信他说的话。”
张闻歌心里有个可怕的疑问,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那他有没有说您什么时候……?”
张太直神色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问,“有,他特地打造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送我,叫我一定要勤加练习,说我五十多会有个大劫,要是能挺过那一关就能安度晚年,子孙绕膝。”
说罢张太直又转身拿起桌上那柄剑,剑身转动,映出他的白发。
张闻歌看着父亲,缓缓道,“所以你今天想起他,忽然担心自己的命数,因而在院子里临阵磨枪拼命练剑?”
张太直看着剑摇头,“不,我从不信命,绝不相信。”
他持着剑又走到院子中间,摆起马步,起了一个剑势。
张闻歌再一次看父亲舞剑之前,听到了他铿锵有力地回答。
“我虽不信命,但我信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