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年被罚，他和殷成渊长这么大这么多年再没碰过雪。</p>
一晃，自己和兄长已为人父，可幼弟惨死，父亲逝世，殷家几经沉浮……</p>
殷韶初起身下榻，王氏也醒过来了，问他：“夫君，怎么了？离赶朝的时候还早着呢……”</p>
他披上外衣大氅，回头替夫人拢好被角：“没事，夫人接着睡吧，我想去看看承昀和继元……”</p>
王氏知道丈夫心事沉重，睡意已无，也下了榻：“好，我和你一起去。”</p>
于是夫妇二人提着灯笼并肩走向孩子们的卧房，更深夜静之时，大雪已停，月色下一府银装素裹，两道影子投在白雪之上，随步伐拉长。</p>
自殷济恒出事以后，殷韶初就携妻子回大府来住，殷承昀与他的堂兄殷继元同睡一屋，日日一起玩耍读书。以前两个小子碰到一起总惹祸不断，可这段时间他们两度经历亲人逝世，对家里气氛的变化有所察觉，连调皮的承昀都乖顺了许多。</p>
两个孩子同塌而卧，早已安然入睡。屋中的书案上还放着他们白天练字的书帖，一个笔迹方正，一个歪扭稚嫩。</p>
夫妇俩无声地进入房中，在床榻旁坐了很久，只静静地看着他们。</p>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声，“他们也是殷家人……我们不能不为他们做打算……”</p>
殷韶初当夜没有再回房，他一个人提着灯笼，踏雪而行，漫步到后花园，一道孤影立于月下。</p>
天明，放晴，花园中多了一个高高的雪人，白雪团成的身躯，黑炭嵌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藤枝插成双手，头上扣一个木桶，上书四个字。</p>
雪人本白。</p>
……</p>
停职三日之后，三顾终于收到了三司的传审令。</p>
三司会审，因他们皆是朝廷的官员，此案以御史台主审，由目前三司中官阶最高的殷成渊为总察官。</p>
顾青玄身体状况愈差，接完传审令后又吐了血，昏迷不醒，因而这第一日的传审他未能出庭。顾清宁与顾清桓官服皆退，身着布衣，拿着传审令，被大队人马押到御史台受审。</p>
三司的高官几乎都在御史台聚首了，包括曾经为殷家一派的总监察御史陆谦，还有如今仍是殷家一派的刑部郎中赵铭。</p>
江河川作为控告人及证人，一早就上了堂，与顾家姐弟见了面。</p>
顾清宁和顾清桓看着许久不见的江河川，还有他面前厚厚的一沓证词，他们知道那上面的每一条都是致命的，此时天崩地裂近在眼前。</p>
支持了他们二十多年的江河川，终是作为最有力的武器将他们推向毁灭。</p>
在司审的肃穆威喝中，走过了入庭的程序，顾家姐弟当堂跪下，向主审席上各官行礼，端正三拜。</p>
“堂下待审者何人？”</p>
“刑部侍郎顾清宁。”</p>
“吏部尚书顾清桓。”</p>
“被控何罪？”</p>
拜完最后一下，顾清宁和顾清桓一齐抬头正身，望向主位上的殷成渊。</p>
听了第二个问句，他们对视一笑，顾清桓反问他们道：“各位大人今日是不准备散值收工了吧？”</p>
“放肆！公堂之上怎敢如此无礼？”赵铭冲他喝了一声。</p>
顾清桓依旧笑着，向顾清宁伸出一手，顾清宁亦微笑着把一只手递给他，他扶姐姐起身，两人正立于堂上，顾清桓对赵铭讽笑道：“本官为二品尚书，这都给各位磕过头了，还算无礼？”</p>
顾清桓迎着赵铭的目光，向他走去，拿起江河川交上去的厚厚的一沓证词，转身对殷成渊道：“殷大人，你们费尽心思想要揭发我们的罪行，利用我伯父的秘密作要挟，逼出这些证词，检举我们兴起长生教散播谣言祸乱长安杀人除异己，这条条罪名都能把我们至于死地……“</p>
“你想说什么？”殷成渊愤恨地吼了他一声，没耐心看他这故作高深的样子。</p>
顾清桓走近他，霍地将那沓文书放到他面前，“我是想说，你可以直接在这证词上加印定案了。”</p>
殷成渊咬牙，直对他的双眼，“这么说你们认了？”</p>
“是。”顾清桓无奈地叹了口气：“殷大人你手段高明，一下捏住我们最大的破绽，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再垂死挣扎又有何用？不如为你们节省点时间。”</p>
殷成渊怒而拍案，“好啊！既已认罪，那就在供状上画押，即刻捉拿下狱！”</p>
顾清桓掸掸手，接过一旁录案的文书递过来的供状，随意撂下了：“殷大人干嘛这么着急？我们要招认的可不仅于此。”</p>
他走得越来越近，笑容越来越阴冷，双眸中的蔑然之色显露无疑：“你就不想知道我们杀了多少人才坐到今天的位置？你就不想知道卢家是怎么覆灭的？你就不想弄清楚你们殷家是怎么沦落至今的？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烧死你三弟？还有你父亲……”</p>
顾清桓逼近他，一口气抛出这些问句，又在殷成渊最震惊的时候戛然而止。</p>
殷成渊盯着眼前的顾清桓，他背着光，面容蒙上一层暗色，让人看不清，可那眸子中的尖锐锋芒透过这堂上微尘直刺人心。</p>
顾清桓将右手手掌伸在殷成渊面前，摊开五指，道：“这只手写过状元文章，这只手拿过尚书官印，这只手也曾用一块瓷片割开人的喉颈，血溅三尺，并将那块瓷片永远地留在那个人的喉咙里……”</p>
说着手突然往下，指尖在殷成渊的喉结上划过。</p>
“顾清桓！”殷成渊惊了一下，面色铁青，怒不可遏。</p>
顾清桓一旋身，退开几步，拱手作礼：“哦，不好意思，冒犯殷大人了。“</p>
他又抬起那只手，亮在众人前：“可是你们看，这还是一只寻常的手，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不是吗？谁又能看出它曾做过什么？”</p>
堂上各官吏经刚才那一幕，听了他说的话，皆感到脊背发寒。</p>
甚至赵铭这种经常问案审犯的人都开始心里失衡，提音问他：“顾大人你是不是魔怔了？”</p>
顾清桓没理他，只一边瞧着外面的天光，一边往下面走，走到江河川旁边停下，从此沉默，不再有动作。</p>
这时候他们注意到站在最前面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清宁。</p>
此时她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目光开始流动，看了殷成渊一会儿，依次往下，将堂上所有的官吏挨个端详了一遍。</p>
目光落到陆谦身上时，陆谦受不了她的凝视，问了句：“你在做什么？”</p>
顾清宁笑了一下，说话了：“我想记住你们每个人的样子。”</p>
随着她这一句话音落地的，是堂外惨叫声的骤起。</p>
短暂而惊心，一道道鲜血溅到在门上窗上，御史台内外爆发乱声，刀剑碰击声与惨叫声夹杂着，一种迅猛的攻势瞬间侵入御史台。</p>
更骇人的不是四面围困的攻击，而是东南西北各处飘来的某种低吟——</p>
“长生教，长安劫……”</p>
“臣子恨，家国灭……”</p>
“长生教，长安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