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张树清老师做了左肺叶切除术和淋巴结清扫。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进去,几个小时以后,面如黄纸地躺在推车上,身上插着胸水引流管、尿管、氧气袋、还有几根点滴管子,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张博在医院里伺候他爸,他按照医生的要求,拍痰、观察胸水引流是否正常、记录喝水和排尿情况,活动四肢、防止血栓、翻身、按摩、预防褥疮、伺候大小便、看点滴、搀扶着他爸下床活动。
张博夜里陪床,上午陈老师去医院,换他回家睡半天。在病房里,他每天晚上睡一张小折叠床,这还是因为认识人的特殊优待。刚做完手术的那个晚上,到了后半夜,麻醉药效消失,张老师忍不住轻声哼哼,张博便爬起来,给他爸按摩擦汗,等他爸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把他爸的手轻轻地放回到病床上。
借着屋外的灯光,看着他爸睡梦中紧锁的眉头,张博第一次发现,爸爸原来也会怕疼,记忆中高大健康的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壮硕,父子之间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逆转。张博一时间没了睡意,他悄悄走到外间,摸出手机观赏儿子恬静的睡颜。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如果父亲有什么好歹,自己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母亲和妻儿是他的责任,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果再加上岳父母,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张博这辈子从来没感到肩上有这么重的担子。
同病房的一个年轻病友叫马国良,才四十岁,家里有个才上高一的女儿,他的妻子也身材娇小,见张博能毫不费力地将他爸抱起来,夫妻俩说不出的羡慕。他的家属还悄悄地跟陈老师说:“陈老师,不怕您说,我要是生个男孩就好了!看看你们家张博士,人高马大的、又孝顺。出了事才知道,有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丁,真好。我们这做了手术以后,就得请个男护工,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他。”
陈老师只好说:“男孩女孩都一样,关键看孩子是不是懂事孝顺。你们家闺女也很懂事、很孝顺啊!学习成绩也好,将来考个好大学,一定不错。你要是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孩子听到了,该多伤心呐?”
另一个病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大爷,姓刘,刘大爷插话说:“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给三个儿子念书、盖房子、娶亲完备。我现在老了,做不动了,我住院,儿子们都不愿出钱,巴不得我早点死!现在就我那个老闺女还心疼我。哎,我要是让我闺女多上点学就好了。您儿子这么孝顺,一个大博士,特意请假从外国回来,伺候老人。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时候,张博抽空在笔记本上处理一些工作,回复邮件。看着张博电脑屏幕上全英文的软件和文章,刘大爷好奇的打听:这外国人的字,跟蚂蚁似的,怎么就能看懂?张博笑着说看多了就懂了。管床的年轻大夫正在为评主治医师要求的论文发愁,看到顶级名校的年轻老师也在为写论文而煎熬,未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查房换药的时候,也轻手轻脚的,态度极好。
没日没夜的辛苦,张博也迅速地瘦了一大圈,好在他爸爸恢复得还不错。病区的护士医生一致说八床张树清家属的术后护理做得最好,病人的饮食、睡眠和锻炼情况最理想,刀口恢复得最好。
大查房的时候,唐主任很满意,定下了出院日期。刘大爷也和唐主任说要出院,大家很奇怪,他还没有手术,没做治疗,怎么就要出院?
查房的医生一走,大家才问了一句,刘大爷的老伴就哭了出来。原来刘大爷的老伴回家筹手术费,向三个儿子苦苦哀求,可他们都不愿掏钱,一个说两个孩子要上学,学费还没着落;一个说买收割机欠的债还没有还清;一个说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子,欠了几十万的高利贷。
老太太哭着说:“国家拿七股,叫三个儿子一人拿一股,他们都说没有钱。”
下午,刘大爷的女儿带着大包小包来探望父亲。她四五十岁的样子,身材圆润,皮肤粗燥,半截头发染成干草一样的枯黄色。听到这个消息,她咬着牙说:“30%的自付,哥哥们不掏,我掏,不就这一个老子吗!
老太太拉着女儿的手说:“姑娘啊,你小时候我对不起你,没给你念书,初二就让你回家下田打工,你在家做姑娘二十年,我一口好的都没给你吃过,你大嫂坐月子,你才十三岁,喝她一碗鸡汤,我还骂你半天,你嫁人我也没贴补你。你结婚十几年,我们两个衣裳鞋袜都是你买,你给我们两个交保险。为了让你爸看专家,你半夜起来排队,求爷爷拜奶奶让你爸住院。
你三个兄弟,我们给他们念书、盖房子、娶亲完备;你嫂子们添小孩,我伺候她们六个月子。可是他们现在一个角子都不愿意出!你爸这病,医生说开过刀还要化疗,没有十几万下不来。你两个小孩才上初中,将来要买房子娶媳妇,把你掏空了,我们心里怎么过?你怎么和婆家交待?我们不是没有儿子啊,我三个儿子,怎么能让姑娘拿大头!”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张老师一家三口,还有隔壁的马国良夫妇,都暗自伤神。刘大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晚上,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女儿三十七岁,从小如何聪明孝顺云云。张博心里有些不屑,你们知道女儿聪明孝顺,还让十三岁的女儿辍学打工,支持哥哥们上学?现在后悔了?
张树清老师十一月十二日上午拆线出院。刘大爷也是今天出院,他女儿女婿过来打包付账。张博仔细看了一眼刘大爷的女儿,她比关河大四岁,可满脸风霜,看上去至少比关河大十几岁。她心里似乎有些不忍,只顾着低头收拾,女婿讪讪地说:转到县医院去看,方便。
张博这辈子没出过象牙塔,看着那对中年人脸上的挣扎,颇有些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