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站起来。
她抬起湿润眼睛，鼓起勇气面对他。无论他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身后没有声音，她走到屏风的时候，又忍不住转身，看到晏倾披衣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手臂撑在屏风上，冰雪一样的目光紧盯着她，微怒：“你可还记得你为什么去长安，可还记得你爹如何教你。好不容易你娘回来了，你不要你爹了吗？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却轻易和我说这样的话！
徐清圆别过脸，不肯跨过那条线。她知道跨过后，就是生离，就是死别，而她珍惜的人，她绝不轻易放手。她紧绷着：“你是谁并不重要，你选择怎样的路我也无权置喙，我只是不会再忍你了。
“好吧，我陪你查，因为我也想念爹，我也想知道真相，我希望我爹能回来。可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我都不希望你变回他，不希望伤害到你。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晏倾一字一句：“说出来，结束这种心照不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徐清圆倾身抱住他腰身，温温柔柔，可怜可亲，泪水流入他颈间：“既然你为别人而活，那个‘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徐清圆：“对不起，清雨哥哥，我刚才又在骗你。但我决定从此时不再骗你了，我想保护你，想救你，但我应该先敬重你。”
可曾在意过晏倾自己的选择，决策？
“晏清雨，你为我而活，好不好？”
“我就是讨厌这样，我就是不顺着你。我这样任性，也怪你平日对我太好，这是你自己养出来的，你要承担后果。
“怪我贪心，怪我虽然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很多身不由己，却还是希望我们夫妻生活可以长久。我以前觉得，人相处着相处着，就会渐渐走散……如同我父母一样。所以我虽然很喜爱你，却不想强迫你。我希望我们连分开都是相爱的……
徐清圆勉强离开他，在他抬手拉她手臂时躲开，香汗淋漓地趴在床头，将那盏半凉的茶水捧到了手间。她回头时，见晏倾已经坐了起来，依偎过来。
“到现在，乔应风这个人出现了，叶诗回来了，云延要查南蛮和南国开战的秘密……我意识到这整桩事，会把你架在火上烤。你什么都不说，你为了真相愿意查下去。
徐清圆泪光落在睫毛上，她低头：“你听我说完。”
徐清圆回神，她恍恍惚惚的，看起来有些傻，似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这样。晏倾抬目望来一眼，她便情不自禁与他抱于一处。
晏倾被气到了：“荒唐——”
徐清圆语气急促：“我是擅做主张，但你又何尝不是？你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你也不考虑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说你错了吗？你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尽’……你不必否认！你瞒得住其他人，怎可能骗过我？
“晏清雨，我与你说实话——千年万年，我都要你长命。你若不活了，我不会独活，我会跟随你。”
她的谎话还没编圆，晏倾便非常随意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盏茶。手里落空，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他竟丝毫不怀疑她，丝毫不提防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但是如此，可曾尊重过晏倾？
他非常信任她。
徐清圆眼圈泛红，强忍着情绪，但是她憋的时间太久了。从离开长安到现在，几个月了，她纵是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
他情绪激动之下，声如裂火厉雷，炸在她耳边。
“是！我每一天都不开心！我活着就是为了别人！我经常想若是有来世，我不想再当一个人了，或者我根本不想要有来世。这样你是否——”
她真是受了蛊惑。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侧过脸，汗湿的发贴着面颊，胸襟微起伏。他苦笑：“妹妹放过我吧。”
徐清圆心里一酸，她上一刻还绞尽脑汁想骗他，下一刻就被他这样温良又沉静的模样打动，心生万般怜爱。她忘了要躲避晏倾，在他微微后退时，她倾身揽住他脖颈，主动亲他。
“你以为，你以为你不断地提醒，我就会忘了你，就会不再喜欢你了吗？”
“我从未说过我人生中所有答案都是错的……起码有一个答案，我至今不觉得错了。
他一步步走向她，盯着她脸上的泪、眼中的水，他问：“我变回谁？”
晏倾厉声：“荒唐！”
茶水递到晏倾唇边，晏倾正要一饮而尽，徐清圆突得伸手，从他手中抢过那盏茶。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转身将茶向床榻外一泼。
“你不知道吗？徐家妹妹，露珠儿，露珠妹妹，你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吗？你要与我说清楚，却跳过最关键的问题，想问我人生是不是每一天都痛苦。
徐清圆将晏倾扑倒了，坐下俯身，拥着他亲了又亲。
徐清圆的气息落到他心口，他呼吸已经乱到极致。一手握拳，一手轻轻地搂住她纤腰，微微推了推。他越是这样温和，徐清圆便越想亲近他。
杯盏中没有一滴水了，徐清圆才回头面对晏倾。
她上前，眼中的光柔亮，水渍微微弱弱。她上前抱住他腰身，他欲推开她转身走，他态度强硬，她只拽住他手，要将所有话说清楚。
“可是清雨哥哥，成亲后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我特别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你，越是和你相处，我越喜欢你……于是我就怕那命运，怕你不在了。你有时候对我太好，我真的格外委屈。我想珍惜你。
他清澈的眼睛低俯，问她：“难道不拥有美好人生的晏清雨，就不值得了吗？
“清雨哥哥，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可是我从来都不敢说，只怕说了你做不到，还要让你伤心。我知道我们成婚前一切都说好了，你确实是世间最好的情郎，夫君，你把什么都和我说清楚了……要怪就怪我贪心。”
徐清圆撒谎：“我、我让大夫给你熬的药，据说特别灵验，要睡之前记得喝。哥哥，你……”
他反手握住她手，他将她推在屏风上。此时此刻，与她气息寸步不让的郎君，光鲜却落魄，污浊却高洁。
“真的没有一个人让你喜欢，人生没有一个答案对你是正确的吗？
“你现在的情绪和模样，与服药前分明不同。你是为了救我才服药，若是我不知感恩，我便太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感恩，我只是痛心，伤心，委屈，生气。
她恍惚着：
徐清圆：“愧对又如何？你知道什么——晏清雨，你爱我吗？”
晏倾喉间哼了一声：“嗯？”
她心慌地向他递茶，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徐清圆颤抖：“我真是受够了和你猜谜！受够了和你互相试探，受够了那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感觉，受够了你说什么我立刻就知道你在暗示什么！
晏倾怔忡看她，问：“我伤害到你了吗？”
晏倾：“够了！”
他看着她，只喘气，却不说话。
晏倾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他渐渐醒神，从意乱情迷中醒了过来。他望她半晌，问：“下毒吗？”
徐清圆步步后退。
她总是自作主张，总是不信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欺骗他，哄他，害他伤心，害他一次次为她收拾烂摊子。她断定他会在观音案中受伤，危及性命，便想让风若带他离开……
她闪着泪的眼睛凝望着他：“晏清雨，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让你流连，没有一个人让你喜爱吗？你就这么不眷恋人生，这么不在意生死吗？你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人生没意思，想要求死吗？
他不是蠢笨之人，他高贵劲节，拥有世间最慈悲最高尚的灵魂，他行走在荆棘遍地的黑暗泥沼中。他从来没有后退，他从来没有畏惧过命运。
在床榻间，晏倾几乎是不拒绝她的亲近的。
他盯着她，衣袍飞扬：“说出来。”
她羞愧于心，无言面对他，说完话就下床，拢好衣襟找衣服，想离开这里。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对这些，看得太多了。
徐清圆怔怔地看着他：在被她欺骗过出京后，他不是已经对她有几分提防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没有了？因为他自信两人情意笃，她和其他伤害他的人不一样，她不会害他吗？
艳鬼呀。
她侧头，小小咬了一口。
她忽然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成竹在胸、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了。”
可是徐清圆在做什么？
她的泪落在腮上，鼻尖通红，激动而委屈，抽泣哽咽。
索性今夜她已经向太子羡道过歉。
“你本可以拥有那么美好的人生……”
“到甘州后，你时不时与我开玩笑，与我谈论生死。那时候我不敢回应你！你试探地告诉我，你不能长寿。看我情绪不对，你便会避开话题，然后下一次再试探……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会恨你这种冷漠，这种残忍。为什么要不停地提醒我？怕我贪梦，怕我接受不了你的离开？
徐清圆摇头：“是想让你昏迷、将你带走的药……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了，我不想你继续这样下去。可我突然想，我无权替你做决定。是我对不起你。”
她不在意再和晏清雨说清楚了。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说不出口。你所有的顾忌都是为了谁，我全都明白。你不负这个，不负那个，你要为我做最好的安排——谁稀罕！
“徐清圆，你愧对你受到的教诲吗？”
晏倾仰颈，微微发颤。因为清瘦，他的喉结分外明显，抬起颈时，帐外昏昏烛火照来，配着他阖目浅吟的模样、鬓间的汗渍……
晏倾低笑一声：“我只是病久了罢了……病久了，会生出很多执拗与荒唐来。妹妹见谅。”
她浑浑噩噩间，勉强保持一线清明。她与他贴着唇，模模糊糊地说话：“吃过茶、吃过茶再睡。”
他披着宽松外袍，青色衣带拂着他，劲拔修长，气度华美。
他越是逼迫，她越是咬牙不说。
晏倾心知肚明。
徐清圆盯他片刻。
他平静无比地说这些，垂着目，面容温和，只微微撩起的目，生出几分渴盼，与极其细微的灼热温度。那微弱的情愫被他一贯藏得深，他压抑着多年苦病不去麻烦他人，但是疾病确实会让一个人偏激……
晏倾静黑的眼睛看着她而不语。
她伤心地侧过脸，双肩颤抖，声音因压抑而沉闷。
她身子撞上身后的木架屏风，冰凉的屏风磕着她后背。她仰着脸，和这样的晏倾对视。
或者说……他心甘情愿承受信任的后果，情愿为自己的信任付出代价。
他的从容，温柔。这样的力量，难道不能让徐清圆明白什么吗？
他目光冰冷，审判，迷惘，伤怀，怜惜……最终融为她看不透的清光。
犹豫踟蹰的神色在眼中流动。
“清雨哥哥，你若是死，我便殉你。这世上若没有人真正爱你，我就是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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