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姑苏,又是初冬。
四年前君子游回来一遭,差点儿把命折在了龙神山,萧北城心有余悸,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到处乱跑了,把人带回君家的老宅以后,便候在了院外,那人进门前,还特意递了张帕子过去。
沈祠不解,“王爷,大老远来了,您怎么不跟着一起进去坐坐啊。”
萧北城闭目养神,只道:“他好些年没回来了,定是想家的。这么大的人了,也无须时时刻刻跟着,给他点自由吧。”
由着这话,便没人再去搅扰君子游的安宁。
推开老宅的门,灰尘迎面扑来,呛得他咳了几声,忙把那丝帕系在面上,拿了还在旧处的鸡毛掸子,扫去了家具上沉积已久的尘埃。
老宅修葺后,君子游就再也没回来过了,不成想这里的物件都是依照原样布置的,可见那人用心。
他心中惆怅,扫去了床边尘灰便坐了下去,看着已经被灰尘染黑的纱帐,往事历历在目,便回想起了他在此安度的童年。
那时个头还没有桌案高的他就跪在椅子上读书习字,父亲不厌其烦的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一个个中规中矩的楷字。他做的好了,便会扶着他的头夸赞一句,做的不好了,也只是摇摇头,陪他再练上几次。
那样温柔和蔼的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染了重病,突然在教书时昏了过去,之后胸口总是疼的死去活来,严重时还会呕血。
请大夫来诊病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大夫说父亲是积劳成疾,一生辛苦,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只开了几副镇痛的方子,便要他着手安排后事了。
他不肯相信身体一向健康的父亲,那个一直年轻的父亲会这么快离他而去,哀求大夫能救父亲的性命,甚至不惜屈膝跪求。
记得那时,父亲忍着疼拉起他的手,他含着泪,咬牙不肯起身,父亲便把他抱了起来,对大夫说:“就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吧,我想再好好陪陪他。”
于是父亲开始了足足一年的长跑。
大夫曾言父亲的身子绝对熬不过三月,可父亲却隐忍痛楚,陪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三月。
这一年里,他好似什么都学会了,从一个无知小童,出落成了俊朗少年,每天床前床后的侍奉,煮饭喂药,把本不该是男儿学的东西也都深深烙印在了脑海。
他发现父亲开始不再年轻了,乌黑的发间有了银丝,眼中黯淡无光,身子也非常疲累。不知何时,脸上就多了几道皱纹,已经形如枯槁了。
来诊病的大夫时常数落他不知好歹,“病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他活着有多痛苦,需要多大的勇气?换作是我,就让他早早去了,还能少吃些苦头。”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他是真的不舍得父亲就这么走了。
父亲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后来,父亲还是走了,病得药都喂不进去了,颤动着唇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只见父亲十分艰难的翘起了指尖,知道父亲是想念那个人了,便将他背到庭前,让他卧在躺椅上,最后一次遥望远山孤雪。
父亲当时对他说……
君子游忽然愣了,看向轩窗外重峦叠嶂的山色,忽然想不起当时父亲的遗言。
“爹,说了什么来着……”
一声轻软的猫叫响在耳畔,小黑不知何时跑了来,嘴里还叼着根丝带,见他回神便倒在他怀里撒娇,小脑袋直往他手心里钻。
“你这小家伙,也得多谢你当初陪我爹走过了最痛苦的时候,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啊。”
小黑似懂非懂的露出肚皮,把那丝带叼的更近了些,君子游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东西有些眼熟。
“这个不是用来捆书箱的吗……你这小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添乱啊
小黑被他吓了一跳,跳下床便跑了,君子游跟着追了出去,一开门就撞上了站在外面的萧北城。
“王爷?您……怎不进来坐坐。”
萧北城不动声色的往屋里瞥了一眼,把实话咽了回去,负手只道:“里面太脏,本王不屑。”
“行吧,那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萧北城这才想起了他的来意,低头看了眼手里几本封皮都破损了的旧书,“方才小黑在后院挖坑,沈祠发现下面埋着个朽的差不多了的木箱,从中拿了几本书来给本王,觉着应该是你藏的东西,便带来了。”
君子游接过书来翻看了几页,笑道:“不是我藏的,应该是我爹。他最有这种玲珑心思,把我小时候写的诗词和随手涂鸦的画都留了下来,又怕被我看见会害羞,所以才埋了去。不过找的地方不大好,也没个遮风挡雨的东西,箱子都破了。”
“看不出来,令尊居然这么疼你。”
“是啊,我们本无血缘,可他待我却是掏心窝子的好。养恩大过生恩,正因为他与我并无关系,肯真心待我,把我拉扯这么大,才让我觉着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尽他的深恩。而今他过世多年,算算日子,也该投胎了吧。我想着等日后过的安稳了,便收养个像我的义子,也像父亲待我这般待他。”
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萧北城见了,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眼睑,趁着那人闭眼的工夫,说了句会透露他内心动摇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有个自己的孩子。”
那人想都不想的答道:“没有。和王爷在一起,我就再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现在想来那时候已经一把年纪的我还没成亲,一直守身如玉,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与王爷有一段好姻缘,所以等着你来接我吧。”
“你这呆子……”萧北城罢了手,转而勾着他的肩,把人带到了庭前,去看远山被雾气缭绕的朦胧光景,“时候还早,可有什么想做的。”
“有个地方想去,王爷可要陪我?就我们两人。”
“也好,就让沈祠他们收拾了这里吧。你哮症未愈,不可吸太多烟尘,就这么出去逛逛也挺好。”
君子游便从后院打了桶清水,只带着个木制的水勺,便带着萧北城上山了。
此处山势崎岖,一路磕磕绊绊的,许多地方杂草丛生,都长了一人多高了,难走的很。很显然,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这儿的。
君子游虽然体虚,不过精神还好,时不时还会停下采一把黄黄白白的小花,理成一束攥在手里。
这荒山不高,路却绕得很,几颗老歪脖子树也没人照料,都快枯死了,看起来凄凉的很。
“这路,莫不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