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慎望着被裴师钳制的孩子,小女孩哭花了眼,惶恐的大眼睛里再也不见清澈,而是无尽的惊恐。
他心骤然一痛,比膝盖入骨的疼还灼烈。
女童是他,是他幼年时候的模样。
因为他,他连累了这么多孩子受苦,他体会过幼年时的虐待,他不忍戚容嘉尝他受过的苦,也不想天下间的稚子经受苦难,可他还是连累了这些单纯无辜的孩子。
他望着那女童,声色温和:“别怕,你娘呢?”
女童不敢回答,在他温和眼神的鼓励下终于奶声奶气地哭颤:“娘……娘在家里等佩佩。”
戚慎笑起:“别哭,我是天子,会护佩佩回家找娘。”
他忽然眸光一动,瞧见身后冲来的秦无恒。
马背上,秦无恒与陆扶疾同乘一骑,正用剑抵着陆扶疾脖子。
秦无恒扬声喝道:“陆公在我手里,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裴师震惊回头,戚慎一瞬间跃起,挥剑刺入他腹部救下了女童佩佩。
两军混战,陆军主帅都在敌人手上,已经不敢再妄动。
戚慎被项焉护送出战场,女童转交给了士兵保护。
项焉策马冲出驼峰岭,却发现还有陆军守在此地,且布下围剿阵,出招阴毒。
他渐渐发现这不是士兵,都是江湖上的武士。戚慎受伤严重,已经无法再有攻击力,项焉沉声吩咐禁卫:“带王上离开,去岑豫与娘娘汇合,我断后!”
……
此刻的战场上陆军已经受制于梁军,陆扶疾在秦无恒的剑下被钳制,裴师虽受了戚慎的剑伤,但不致命,他几次快要靠近陆扶疾时都被秦无恒逼退。
陆扶疾不会武力,却示意裴师对准沈清月。
几个回合,裴师拿下沈清月,她已成为他的人质。
沈清月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身侧没有士兵掩护,落入他手,毫无余地还手。
秦无恒急喝:“你敢动她我就敢杀陆扶疾!”
裴师:“你大可试试,我向来对女人没有手软。”
秦无恒紧张望着沈清月,不顾沈清月的阻拦想用陆扶疾换回她。
沈清月喊:“别管我,这个人连孩子都不放过,他该死!用我命换他一命,我值了!”
秦无恒终究还是放开了陆扶疾。
他做不到这么大义。
他参战原本就是为了沈清月与女儿,他只要她平安。
裴师将沈清月狠狠往他跟前一推,拉走陆扶疾时却趁他搀扶沈清月之际挥剑砍来。
一声尖惧的痛呼响彻山谷。
沈清月被热血溅了一脸,脸颊滚烫,是秦无恒的血,也是她的泪。
她痴痴望着断掉的那一条腿,猛地抱紧秦无恒:“阿恒!”眼泪汹涌而下,她的男人没有左腿了。
她从来没有承认秦无恒是她的丈夫,她被秦家当做棋子,这些年感受到的善意与爱原来都是刻意蓄谋,直到在景辛那里她才知道她还可以有姐妹,也还有这样一个姐妹为她沈家翻案。
她恨秦无恒骗她,在朔关那些艰苦的日子里,秦无恒逗她笑,每日植树都做足了花样讨她开心,还种满了成片的相思树,告诉她他种的是她的名字,一个月字,待几年后他们就能看见一片茂盛的月字。
他在改变,不再把权力仇恨放在心底,他满眼只有她与女儿。她想过原谅,但一直没有说出那句我原谅你了。
梁军已去追击陆扶疾,马蹄声与盔甲摩擦声响在他们耳边。
她慌乱解开盔甲,脱下外衫去包裹他小腿,可血一直流,她害怕得只知道哭。
他满脸苍白,额头冷汗直下,却依旧还在安慰她:“我不会死,我还要带着你与念姝回朔关去看那片相思林。”他自嘲似的,“你不是说人性本善,该回报恩人么。我发动兵变害无数禁卫家破人亡,戚慎没有杀我,这就是我的报应,赔一条腿又算什么……”他再受不住这股痛,晕死过去。
梁军抬来担架,战场有许多伤员,哭声回荡着这血腥弥漫的山谷。
杨氏跌跌撞撞冲入战场,她原本是与甘进一同跟随景辛离开的,却在出发时悄悄藏了起来,想她来救儿子。
她在这满地尸体中终于找到了她的儿子。
三岁的小泉子躺在血泊里,她抱起孩子痛哭:“娘来了,娘来带你回家了!”
孩子有气无力,抬起手想摸她脸颊,微弱地说:“娘,我疼。”
“不疼啊不疼,娘给你吹吹。”她慌张拿出腰间的锦囊,她偷偷藏的砂糖不知何时已经化开了,黏成一团。她挖出一团粘稠的糖往孩子嘴里送,“快吃糖,甜的,娘给你留的,你不是吵着要吃糖吗!”
孩子呜呜哭着,她问:“甜吗,还疼吗?”
“娘,我不疼,糖甜呢。”
她背起儿子:“娘这就带你回家!”
脚下一个陆军忽然拿起长矛对准她,杨氏惊惧后退,惊呼梁军。
她怕陆军,怕这些兵,可她想起肩膀上伤痕累累的儿子,软弱的妇人也能变成坚强的英雄。
她颤抖地拾起一把长矛,狠狠扎进躺在地上的陆军体内。
……
护送景辛回岑豫县的士兵终于发现他们要保护的主子在如厕后一直未回,才惊慌知道被骗了,匆匆折回。
景辛已经骑马冲回了驼峰山的方向。
她是被戚慎绑着由人送走的。
他不要她涉险,可是她就能让他去涉险了吗。
虽知他有计谋,她还是担心战场凶险,而且她多了解他的弱点,他定会为了战场那么多孩子豁出性命。
他终于明白他是天下子民的,可他是她的,她不要他死。
夏风燥热,刮过时却带起无尽凉意,景辛感觉后背都是湿汗。
她骑得太快,时而低头看看箭囊里的箭是不是被颠簸掉走。终于拐过弯道快到战场,她远远睨见一骑快马,马上之人像是戚慎。
她不确定,待行进终于望见是他。
男子一路留下淋漓血迹,她的马远远停下,跑到戚慎马前拉住缰绳。
这马跑得太快,将她拉出好远才停。
五指顷刻被磨掉层皮,景辛昂首望着戚慎,他有感应,睁开沉重眼皮冲她一笑,却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戚慎!”
景辛惊慌搂住他:“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身边没有护卫?”
自关口驶出,项焉留下一批禁卫护送他,但皆被陆扶疾的人刺杀。最后一名禁卫也死在途中,他已昏昏欲睡,也许是流了太多血,快要失去意识。
戚慎望着景辛,扯出安慰:“我无事,快走。”
景辛搀扶戚慎,发现他根本站不起来,脚下浸出一个个血脚印。她脸色一变,搀扶不动,无法将他扶上马背,而他这匹马是禁卫的,也许是想去寻找主人,长嘶一声往回跑去。马这一长嘶也引得她那匹马原地狂跳,朝戚慎的马追去。
景辛一急,再追已经来不及,只拼命抢下了箭囊。
戚慎摇摇欲坠,在倒下前她飞快冲回他身旁,他栽在了她怀里。他太沉,她险些没站稳。
“我背你。”
她将箭囊挂在戚慎背上,背过身把他手臂搁在自己脖颈。
戚慎失笑,语气有些虚软:“你怎背得动我。”
“别说话。”
景辛背动了他,但每走一步都艰难缓慢。她瞥了眼旁边的树林,一步一步艰难往林中走。
他闻到她身上传出的幽兰香,随着她体温越来越馥郁,他便知道她已经体力不支了。
可她硬是咬牙将他背进了树林,脚下被土坳绊倒,她狠狠跪下去,手臂强撑在地,没有让他跌倒受伤。
她扶他靠在树下喘着气,白皙的脸颊挂满汗珠。
戚慎望着她,满眼只有她。
“我把保护我的士兵支开了,他们会回来寻我,在此等……”
“别说话。”戚慎屏息,“有人来了。”
景辛果真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她有些紧张,戚慎眸色一沉:“你先走,往树林深处走。”
“为何,是陆军?”
草丛上都是他流下的血迹,外面的道路也是,他眯起眼眸望着这些猩红,知道根本逃不掉。
景辛看懂他的紧张:“我不走,我会射箭。”她拿起戚慎背上的箭囊与弓,“这次总该换我保护你了。”
戚慎喘息急喝,但她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他无法出声大喊她回来,更无法挪动身体。
他的腿伤恐已深入骨髓。
景辛蹲在一棵树下,回眸朝他比手势,圈出一个圆,竖起三根手指。她娇媚冲他抛了个媚眼,他记得她说这叫wi
k,专对喜欢的人放电用的。
可是何为放电她又没有告诉过他。
远处有三人策马追来,已经留意到一路留下的血迹,在注意四周树林。
景辛心跳得很快,深呼吸想调整这份紧张,她知道越急越会暴露自己,她身上有香。
三人策马离得近了,她拉起弓箭,却是第一次真正面对敌人,双手都在颤抖。
她眯起眼眸,瞄准为首的人,算准距离稳稳放箭,那人被刺中眉心倒下马背。
迅速拉弓再放箭,但第二箭已经无法射中,敌人已被惊动,且朝着她的方向放出数箭。
景辛靠着大树喘息,回眸望着戚慎,他双眸通红,薄唇里在说让她跑。
她露出一个微笑想安慰他,可是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她不想死,不想戚慎死,不想甜宝成为孤儿。
猛地回头,她瞄准入林的那人,这一箭刺中敌人腹部,但敌人没有咽气,已知她的方向。另一人弃马冲入林中,景辛起身跑到了大道上。
利箭自她身侧划过,在她回头时敌人已经追来,撞上她视线神色微变,顷刻喊:“勿伤此人,陆公有交代。”
箭停了,但一人朝她过来,一人朝林间顺着血迹寻觅。
景辛倏然瞄准林间那人,眼前的人再制止已不及,回眸见同伴被击中,恼羞拔剑冲她走来。
景辛躲闪之下望见身后赶来的项焉,眼前的人被项焉的箭一击而中,就倒在了她脚步。
她冲入林中,见那中箭的人没死透又补了一箭。
戚慎是奄奄一息的状态。
景辛扑过去抱他:“别睡,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睡过去,但是你答应我别睡好吗?”
他苍白着一张脸说好。
景辛滑出眼泪,他说别哭,想抬手帮她擦泪却已经没有力气。
他说:“对不起,又让你杀人了,我以后不会让你再碰这些。”
“我杀的是坏人,没关系。而且你看我都能保护你了。”她扬起笑,却不知这笑比哭还难看。
他说:“我错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摇头说他没有错。
“我有错,我轻敌,我没有护住那些稚子,我往日沉溺在一己私欲里,不顾天下苍生。”
他逐渐没有力气。
景辛捧着他脸颊:“别说了,你没事的,你是失血过多,你不会有事的!”
“我想戚容嘉,想听他唤我一声父王。”
“会的,孩子会叫你父王,还会让你教他治国。”
他艰难一笑,但已经再支撑不住,阖上了沉重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