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闭上眼时,身体却还是无意识地靠近。
何其悲哀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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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舆之地,战火连天,漫天黄沙灰土笼罩着这座边关重地。
连续十五日,楚宁晰和楚国将士们已经在此地坚持了整整十五日。楚宁晰告诉诸人大周太子和公子翕会来援助他们,告诉边关的百姓们不必惊慌。而为了应对敌军,楚国不断地从其他地方抽兵,将士们全都奔赴战场,援助平舆。
这场战争,打得楚宁晰心惊无比。
楚国虽无国君统筹,但有她和大司马在,平日二人互相商议着,也算替代国君的职务。楚宁晰早早接触这些政务,她心惊的是,按照楚**马在此一战的损失,敌军不会比楚国好到哪里去。
可敌军这般孤注一掷,非要拿下楚国!
楚宁晰心中不安,疑心各大北方诸侯国的争斗,在不知不觉间转向了楚国。
攻打楚国的蜀国只是站在明面上而已,那背后不知是卫国还是齐国的支持,才是最让人不安的。可是为何他们这般针对楚国?是否北方势力已经划分清楚,那些强大的诸侯国要开始收整南方的诸侯国,要让楚国顺从了?
那为何不与楚国谈判?
而是直接开战?
楚宁晰心里没有主意,但平舆现在状况,也不容她想这些。她只能拼尽全力先应付这场战事,把平舆先撑下去。而她预料得不错,为了这场战事,楚国损失惨重,对方顶多武器更精良些,损失却也不会多少。
支持蜀国,或者说干脆在自己出兵,顶了蜀国名号的,是齐国。
齐国与卫国联手,先征北方,再征南方。而不论南北,楚国虽不强大,却是诸侯国中国土划分最为广大的一个诸侯国。若是拿下楚国,南方其他诸侯国都不在话下。
齐国几乎是倾尽一国的兵力,将其全部投放到楚国战场上。
楚宁晰从楚国其他地调兵,去回援平舆。而边境其他地方兵力少了,齐国便利用这个空隙,让己方军人乔装打扮,深入楚国腹地,好从内部拿下楚国。
齐国的目标是易守难攻的襄阳城。
除此之外,作为附加条件,齐国还想拿下丹凤台。
大周都城洛邑所燃的烽火,昭示天下周天子已殁。实际情况是,九夷兵马攻入洛地,诸侯国都不肯好好抵抗,害洛地沦陷。而之后,齐国和卫国才去救援洛地,他们赶到洛地时,才知周天子失踪。
齐卫二国有窃国之心,周天子不坐镇,二国便试探地点燃了烽火。
周天子也未曾现身,未曾昭告天下自己还活着。
太子如今又深陷在九夷战事上,这正是齐国和卫国窃国的好机会。
二国野心勃勃,在北方战场上所向披靡。但二国最不安的,便是他们也是听说周天子死在九夷兵马下,然而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真正见过周天子的尸首。不曾见过周天子的尸首,便不能确定此人真的死了。最怕的便是二国谋夺了周王朝,周天子又冒了出来。
齐国和卫国将目标放在楚国,有一部分原因是试探周天子。他们想攻下丹凤台,是因那被囚于丹凤台的女子虞夫人,也许能够让周天子现身。只要周天子现身,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让天子真正死亡!
让所有人再翻不起浪!
他们从没怕过什么太子,太子没有掌国,这天下终究还是周天子说的话算数。只要周天子死,一切就能重新洗牌。为此,哪怕为了拿下楚国,齐国也许要将一国的兵力都耗在这个战场上,齐国也咬牙认了。
二国决定先拿下大周,再商议如何分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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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晰哪里想得到齐国如此拼命。
她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难以抵抗。己方兵马赶路需要时间,公子翕那里分明更近些,可是不知道宋国如今什么情形,公子翕迟迟不到。时间越往后,平舆越是风雨招摇,人心惶惶。
城墙被毁了一半,百姓都迁居向后,战线一日比一日挪得近。不过是靠着一腔希望在撑。蜀国的兵力比楚国强……这般强的兵力,必然是背后有推手。
战火聊天,起初楚宁晰还不上战场,只在后方观战。但到了后来,将军折损一半,楚宁晰看不下去,直接不顾诸人的阻拦,上了战场。楚国唯一的公主亲赴战场,这让支撑的民众们受到了鼓舞,又多支撑了两日。但是随着物力匮乏,人力疲惫,这般支撑也没熬过两日,平舆继续败退。
诸位将军不得不道:“公主,不如撤兵吧。就将平舆……送给蜀国吧。”
楚宁晰喃声:“再等一等,再等一等!范翕答应我十五日回援,他答应过我!若是十五日他仍不到,我们再、再撤退……”
平舆在风雨中辛苦支撑的第十五天,战线直接到了城下,楚宁晰和将军们在战场上和敌人开战。整整一日,楚宁晰都不曾从战场上退下。身边不断的人死去,不断有伤员被带下去。楚宁晰满身血污,腰背却十分挺直。
不断有人劝她歇息。
楚宁晰满面是血,眼睛却亮得夺目。她性之强,在此时暴露无遗:“我绝不后退。我必要等到援兵。”
哪怕她心中满是焦躁,哪怕她自己都对范翕的承诺不抱希望。但是她还是要等,还是要装作成竹在胸的模样。因一旦她退缩了,一旦她露出犹疑的神色,平舆之势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这第十五日,楚宁晰是心焦的,在战场上一点点地数着时辰。
到了晚上,敌军非但不撤,还再增兵力,持着□□麻木地立在战场一地死尸间的楚宁晰伸手抹自己面上的血渍,她近乎绝望。敌军还能再增兵力,可是己方的援兵,不管是公子翕的,还是楚国其他地方的兵马……都没有到!都没有到!
她浑身疲惫。
勉强支撑自己站着,她回头,看向城墙上的寥寥几面旗帜,看向空荡荡的城楼。那里本该有将士,现在却已经死没了。楚宁晰握紧手中武器,她麻木地垂下眼,垮下肩。
楚宁晰唇瓣颤抖,喃喃道:“退……”
旁边扶着她的将军忽高声:“公主你看!东方来兵!那、那不会是蜀国有加兵力了吧?”
将军声音发抖。
楚宁晰咬牙:“我们去城楼!”
他们快速登上城楼,眺望远方。他们心脏疾跳,看到黑压压的大军赶到。楚宁晰眼前阵阵发黑,目中微潮。若是蜀国再次增兵,平舆真的打不过。楚宁晰闭目,正要放弃说撤兵时,见下方黑压压的兵马相遇,没有合二为一,而是……开战!
身后有脚步声急促登楼。
楚宁晰回头,看一个小兵掩饰不住激动道:“报公主!公子翕和太子一起来援助我们!平舆有救了!”
楚宁晰怔立许久。
她颤着唇:“好……”
但她说了这么一个字,人就撑不住疲惫,眼前发黑向下晕倒,顿时又是一阵子人仰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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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虞夫人在周天子怀中睁开眼。
周天子俯身望着她,手指绕着她一缕发丝,他目中噙笑,神色愉悦。见她醒了,他低头就要和她说话。
虞夫人神色平静地向后退。
周天子神色一顿。
然后僵住。
他气急败坏般地掐住她脖颈:“你这是何意?你仍要和我继续闹?”
虞夫人淡声:“我是被你胁迫的。”
周天子眸色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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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和玉纤阿那边,太子妃休息了一日,便与仍穿着小厮服侍的玉纤阿一起登了车。二女抱着新生的胎儿,在卫士们的保护下,前往平舆。
泉安、曾先生、奚妍公主等人,在谈判结束后,哪怕人人称平舆战事吃紧,他们也赶向平舆,准备和公子翕汇合。
齐国的兵马乔装后,绕入楚国其他地段,欲攻襄阳,欲夺丹凤台。
丹凤台中,周天子未曾说服虞夫人,虞夫人将自己弄得高烧后,气走周天子。她仍甘愿待于丹凤台,不愿向他屈服,随他离开。周天子离去,称此一生,他绝再不登丹凤台。
山雨欲来,满楼皆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菜啊Innn扔了2个地雷
☆、1
玉纤阿和太子妃祝吟休息了一日后, 便抱着祝吟新生的婴儿登上了车,在一队军人的保护下前往平舆。
原本祝吟刚生产完不应该来回折腾, 但野间总是不太安全。祝吟不愿拿军人们的性命开玩笑, 便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上了车。只她此次生产元气大伤,前后都不能休养好,前往平舆的一路上, 祝吟都在发着低烧。
祝吟生的那个婴儿, 便由玉纤阿一手照料了。
这时候那些军人便都看出玉纤阿所扮的这个不男不女的小厮的可贵处。太子妃倒了,婴儿夜夜啼哭, 也不见玉纤阿左右无措,惊惶不已。玉纤阿将大人和小孩一起照顾, 也是疲累无比,几日下来就又瘦了很多,眼下乌青严重。
这还是她们临行前从村中请了一位老妇帮忙照顾婴儿的前提下。
玉纤阿心有余悸,没料到小孩子总是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就只会哭。她这样性情温柔的人,都往往被哭得心烦意乱, 想抱头逃跑。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比她以前服侍的所有女公子都麻烦,让她这种习惯服侍别人的人都茫茫然。
若是祝吟一人带孩子, 恐怕是真的糟了。
不过,小孩儿不哭的时候,乖乖软软地窝在襁褓中吐泡泡的时候,又是很讨人喜爱的……
祝吟一路承受着马车的颠簸, 她意识不清,因虚弱而常日精神不振,总陷入噩梦。一会儿,她听到一阵缥缈清越的歌声,那女声柔柔婉婉若水流动,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祝吟睁开眼,便见原来还是那辆马车,自己又睡了过去,而对面跪坐着的玉纤阿,正抱着她的孩儿,低头哼着歌逗小孩儿。
怀中婴儿传来几声清脆的笑声。
玉纤阿抬头看到祝吟醒了,黑莹莹的眸子亮了一亮。她柔声:“殿下醒了?身体可有好一些?这一路,委屈殿下了。”
祝吟道:“委屈了你才是。照顾完小的又要照顾大的,你一路上跟着我吃不好睡不好,看你衣衫又宽松了些……我实在对不住你。”
玉纤阿低头哄着婴儿,浅笑道:“并不辛苦。我只是赶赶路而已,太子与公子在平舆平定战事,生死受到威胁,那才是辛苦的。能够帮他们在后面做点儿事,我自觉荣幸。”
她这么会说话,祝吟便跟着微微笑起来。许是昨夜的药效果好些,祝吟这会儿有了精神,便打量着玉纤阿。
她们一路不易,即便知道玉纤阿本是女儿身,但是为了行路方便,玉纤阿始终没有换回女儿装。而即使不穿女儿装,玉纤阿如今脂粉不施,束着男儿发髻,祝吟看她,也能想象出此女着女装是何等惊艳。
祝吟道:“我尚不知你是何身份,如何遇到的公子翕。”
玉纤阿美目一闪。她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本是吴国送献给周天子的美人,那样徒惹事端,对她还没好处。玉纤阿便告诉太子妃自己是越国薄家不受器重的庶女,机缘巧合之下和公子翕相识,越国大司空离去后,就让她跟着公子翕了。
祝吟若有所思。
有些疑惑不是听说公子翕在和越国开战么?怎么又和越国大司空的女儿扯上关系了?祝吟听玉纤阿描述,理所当然地以为越国那位大司空定然是一中年男人,哪里会知道薄宁比她还要年轻许多岁。
祝吟只觉得玉纤阿和公子翕的故事,夹杂着国恨家仇,恐十分艰苦。祝吟怕触人伤心事,便不再多问了。
只是祝吟看玉纤阿搂抱着自己的孩儿,玉纤阿低头逗小孩儿玩时,是那样温柔……祝吟便问:“你这样喜爱小孩儿,日后定是位好母亲。”
玉纤阿愕了一下,微茫。
她抿了下唇,说:“我不知道。”
她自来缺失父母的陪伴,自己其实也是不会照顾小孩的。她如今对祝吟的婴儿照顾得这么好,只是她习惯性地讨好太子妃而已。她觉得自己满腹心机,恐做不好一个好母亲。
玉纤阿又茫茫然地想到了范翕。
她觉得范翕恐也是不知道怎么做父亲的。他自己的父母关系一团乱,他的父王在他成长中没有起到什么积极的作用。他对他的父王抱着一腔怨怼之情,他自己没有得到过什么父爱,他能做好一个父亲么?
玉纤阿低声:“我、我还小些,公子又连及冠都没有……生小孩离我太远了。”
等她做好了准备再说吧。
祝吟讶然,为玉纤阿默认她和公子翕的关系。祝吟失笑:“也不远啊。你和公子翕……”
她停顿一下,试探问:“你与公子翕……打算如何?七郎是我小叔,按说我该为七郎说话。但这几日,我又极为喜爱你,便想偏你一些。七郎性情温柔可亲,心思细腻美善,本是良人。”
玉纤阿笑而不语。想范翕在外人面前的好形象,一贯经营得不错。看来太子妃便被他蒙蔽得非常好。
太子妃继续:“七郎什么都好些,就是他未婚妻家中势大。那女郎姓于,我不知你知不知道,总是那位于女郎本是齐王孙女,本该长居齐国才是。但她硬生生为了七郎,搬到了洛地长住,连父母都不在她身边。可见她对七郎用情至深。”
玉纤阿垂了目不语。
心里也恼范翕。
太子妃忧心忡忡:“此女恐不好相与。你与七郎如今状况,你又多柔弱……若是在她进门之前先成了七郎的妾室,那于女郎恐杀了你的事都会做。”
玉纤阿低着头。
她听太子妃说了半天,等太子妃说完了,玉纤阿才轻声:“我不愿作妾。我也是越国薄家之女啊,我为何不能让公子与那女郎退亲,让公子娶我做正妻呢?”
太子妃怔住。
玉纤阿抬头,妙目望向对面凝视她的祝吟。
良久,祝吟低声:“七郎虽温柔,心却远比太子要冷些,硬些。你若作此打算,那倒是真的辛苦了。”
玉纤阿抿了抿唇,心想其实还好。只要她按照现在的程度,继续走下去,范翕定然无法招架。他自己本就开始左右摇摆了,只要她再添把火……玉纤阿笑盈盈地试探祝吟:“殿下不觉得我是奢望自己不该想的东西么?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祝吟柔声:“那倒未必。虽说门第之婚才是正理,但是我等女儿家也不必妄自菲薄,事事卑微。范氏王族一脉,其实性情中的缺陷都极大。他们的性情不能以常人揣摩之,寻常些的女郎,即使门第高些,驾驭不了他们,最后也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
“我当日嫁太子之前,进宗祠看了范氏一族的族谱。范氏一族的婚姻,悲剧者多。不论是前太子妃与太子在婚后三年便分居,还是周天子将虞夫人囚于丹凤台,再或者是更早,周天子父母那辈……概是惨淡收场。我觉得他们家娶妻,不该看中门第,而是该看女子的心性是否坚强,是否能承受他们。”
太子妃性情温和,温和中却自有强势一面。她看似好说话,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玉纤阿怔怔看她,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太子婚后避居山林十年,之后以正妻身份嫁给了太子吧。
祝吟婉婉道:“是以,若是你想做七郎的正妻,至少我是支持你的。毕竟今日齐卫与我等为敌,情形和以往又多有不同。若是太子支持你多些,七郎那里便好说很多。”
玉纤阿惊喜。
想自己多日来对太子妃的讨好总算没错,太子妃说出了对她的支持。而看太子和太子妃的情谊,太子妃站在她这边,太子支持她,不也是迟早的么?若太子肯相助她,那她和那位于女郎相抗,底气也能足一些。
玉纤阿又忧心:“然而我还是配不上公子。琴棋诗画我皆不擅……”
太子妃道:“我觉得这没什么,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才能培养起来的。你若喜欢这些,日后你我多在一起切磋便好。”
玉纤阿连忙谢了太子妃。
如此,玉纤阿一路忙碌心愿得偿,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当日冒险救太子妃的决策,还是做对了。
而且观太子妃脾性,玉纤阿觉得自己和太子妃性情极和。若是日后她真成了范翕的妻子,有太子妃这样的嫂嫂,她也会过得轻松些。
现在她,她归心似箭,就想早日与范翕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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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和太子妃到平舆后,平舆的战事已经平定了。有太子和公子翕回援,支撑了一日后,楚国的援兵也到了。众军联手,对蜀国造成了中创,蜀国兵马一退再退,最后投了降认输。显然短期内,蜀国元气大伤,都不可能再对楚国发动有规模的战事了。
只是楚宁晰仍觉得不安。
蜀国是停战,但背后的齐卫二国……怎么不乘胜追击?难道是不想和周太子起太大冲突?
然无论怎么说,玉纤阿和太子妃到平舆时,平舆已经在打扫战场,恢复昔日百姓和乐的氛围。玉纤阿被迎回一处院子,说是公子翕临时住的。院中人还在打扫,玉纤阿一时问不出范翕在哪里,她便也不着急,洗漱一番后,在自己的屋舍中收拾自己的包袱。
门敲了两下。
玉纤阿以为是范翕来了。
她含笑道:“请进。”
门外小郎君声音里便带着笑:“玉女还是这样客气。”
玉纤阿愕然间,见门推开,出现在门口的,竟是泉安、姜女、还有奚妍公主这些人。泉安看到玉纤阿现在的打扮,愣了一下后,又有些不自在。姜女则震惊半晌,道:“好久没见……你怎还穿着男子服饰?”
这些人,竟然赶到了平舆。
玉纤阿愣一下后就回了神,说:“自是因为我没有女子衣饰了。”
姜女美丽的面上便带了笑,她回头对奚妍有些得意地说:“你看吧,我就说玉女还是需要我的。”
奚妍也笑起来。奚妍多打量玉女两眼,看玉女气色不如往日,也远比平日瘦些、黑些。但玉女和他们说笑时,眉目间神情又比往日自信大气了许多。边关一行,让玉纤阿的气度眼界好似都开阔了许多。
奚妍怔然,也不知玉女是怎么做到的,每次见玉女一面,玉女都变得更……摆脱昔日的侍女阴影多些,更像一位货真价实的贵女多些。
他们进了屋,那些侍女们也踟蹰地跟进了屋。初时有些尴尬,后来见玉纤阿还如往日般好说话,众人便都放开了些。只姜女站在玉纤阿身边说话,她不动声色地将玉女的玉佩还了回去。玉纤阿接过自己的玉佩,低头看了一眼,便笑着收起。
屋中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
脸色都有些怪异。
泉安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啊,我还没去见公子。待他见了我,恐就要算我们帮着你骗他的账了。玉女,你要多为我说话,我这都是被你蛊惑的。”
玉纤阿也觉得不好意思,自然连声保证一定会在范翕面前为他们多多美言,不让范翕罚他们。
说着这些,玉纤阿再不动声色地打听:“只是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
泉安答:“楚王女昏睡后醒了,公子去见楚王女了。”
玉纤阿若有所思,前些日子范翕走时说他和楚宁晰约定会回援平舆。但是玉纤阿知道范翕和楚宁晰关系没多好,不知道范翕这个回援,是有什么条件……现在范翕去看楚宁晰,该是收取报酬的时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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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所料不错,楚宁晰醒来后,稍喝了一碗粥有了些精神,便见了坐在帷帐外小案边等她的范翕。楚宁晰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她在范翕面前,向来比在外人面前还要要强些。硬是屏退了人,楚宁晰一人与范翕见面。
范翕端正而坐,慢慢喝茶。
抬头看她一眼。
他眼里没多少情绪。
楚宁晰也不耐烦和他多叙旧,除了公务外,两人之间见面不吵就是和谐了。她自知范翕的目的,不说些什么感激之类的废话,她开门见山,直接说了范翕肯主动来看她真正想听的话:“我三岁时被带去周王宫,那夜从噩梦中惊醒,偷听了虞夫人和周天子的吵架。我从中得知,虞夫人曾在吴王后宫中做过妃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
范翕一下子站起,拂掉了案上的茶盏茶托。他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楚宁晰仰头望他。
她嘲弄一笑:“意外吧?你说我是撒谎骗你我也证实不了,因外人确实从没传过这样的消息。可是那夜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天子那样说,听周天子问虞夫人做吴王妃的感觉如何,问她是否要成为吴王后。”
范翕目色有些乱。
他想起了自己在吴宫中的所听所见。吴王后、奚礼……那些人多多少少地都表现出来过对一个女子的忌惮。吴王多年前迷恋过一位女子,为了那女子,吴王后的位置都差点不保……昔日如听故事一样听到的只言片语,竟和他母亲有关?
楚宁晰手支下巴,眼神清淡地撇头看向窗外。
那夜她偷听到虞夫人和周天子的争吵,听到虞夫人的哭诉求饶,也躲在床帏后看到周天子几乎掐死虞夫人。天子之怒,当日让她那样怕。可她还是活了下来,躲过了周天子的怒火。
她慢声:“我真是想不通了。同样是偷情,怎么我楚国王室一脉就要被赶尽杀绝,吴国王室却一点损失都没有。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同样是求情。
为何虞夫人只保住了她一个人,却保住了吴国所有人。为何她就这般倒霉。为何楚国因为一桩旧日恩怨,要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吴国却不用。吴国所有人都好好的……这些年,楚宁晰对吴国,未尝不带着许多嫉妒和不甘。是以楚国宁可和越国小国合作,也不爱搭理吴国。
这些,都是因为周天子的一个念头。何其可笑。他一个念头,将所有人玩弄至此。
屋舍中,范翕静立,楚宁晰静坐。偶尔听到外头仆从的说话声,细微无比。
空气中的静谧,让人窒息一般的难受。
楚宁晰仍然盯着窗外看,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微弱痛意:“我也见到吴国那位投奔你的九公主了。若是我父母活着……我未尝不能像她一样天真烂漫,出了事只用投奔更强大的人就好了。而我,只能靠我自己。”
“还有玉女。她也能得你爱。”
“而我什么都没有。”
范翕俯眼,神色微动。他盯着楚宁晰的发顶,袖子轻微摇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他终究没有动作,而是看楚宁晰深吸一口气,她从腰下摘下一柄小剑,放在了案头。
她并不奢求什么,只低头淡声:“我答应过你,只要平舆危机可解,我就再不和你与你母亲置气了。虽然你不屑,但我楚宁晰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之后我不会再找你麻烦,我就当丹凤台从来不存在。不光如此,我还会帮你做一件事。但是周天子仍是我的仇人。无论如何,我都要敌视他,都要寻他报仇。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范翕心神很乱,对楚宁晰的话并不在意:“随你。”
他并不在乎他的父亲,可他在乎他的母亲。
而他敏锐,楚宁晰才说虞夫人做过吴王的妃子,范翕就拉拉杂杂想到了一堆往事。这些旧事让他神色难堪,让他面容发白……让他无法在楚宁晰这里多待,怕自己失态,他趔趔趄趄地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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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和旧人叙了旧后,换回了女儿装,仍没有等到范翕来找她。她有些失落,但又不愿多表现出来。众人退下后,玉纤阿将屋子稍微整理了一番,便放下了床帏,想小小午睡一会儿。
更多的事,待下午她睡醒了再说。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个激灵,玉纤阿醒来,猛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她闭着眼睛侧身卧于榻间,仍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玉纤阿眼睛不征,手却慢慢摸入了袖中。一摸之下空荡荡的,并没有她常常准备好的锋头尖锐的玉簪。
玉纤阿愣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刚刚换回女装,什么都没准备好。
她僵了半天后,想了想如今自己身在平舆,应该……不会太危险才是。思量了许久,玉纤阿才绷着精神,缓缓在帐中睁开了眼。这一睁开眼,她便愕然,因看到坐在她榻上床帏外,默不作声盯着她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范翕。
玉纤阿抚着胸口,坐了起来:“你何时来的?你吓死我了。”
她坐起来,拉开床帏,想看看他的情形。他终于动作了,在帐子拉开时,他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肩,将她向后推倒。他眸子幽黑暗冷,将她掀翻,冰凉的唇直接吻了上来,压了上来。
玉纤阿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被他压得后背撞在木板上,痛了那么一下。
她呜咽着推他,他却发疯了一般亲她磨她,藤蔓一样纠缠着揉掐。他手和唇皆是发凉,贴着她的呼吸却滚烫灼灼。如突来乍到的暴风雨,他带着一腔狂怒席卷她,将她拉拽入他的世界中。
他咬她时,玉纤阿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被折腾得脸色红透,伸手颤颤地抚摸他的后背。他吻她的动作极为凶狠,她却温柔地回吻他。而得到她的回吻,范翕怔了一下后,一身的戾气渐渐松懈下。玉纤阿伸手揽住他后背,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借助温和的动作安抚他,终让他情绪一点点好了起来。
范翕脸埋于她颈间,将她全身拥入怀中。
他抱紧她。
玉纤阿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嗔恼:“你这个坏蛋。”
范翕终轻轻笑了一下,面容微红。他侧头亲了亲她的耳,柔声:“有没有吓到你?”
玉纤阿道:“还好。不过你为何要上我的榻?”
她拉他坐起来,坐在床上为他脱去外袍,摘掉发冠。夏日炎热,她推了他半天推不走,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上自己的床,与自己一起小小午睡一会儿。范翕安静地任她给他脱衣摘冠,她待要与他并排躺下时,他才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抱着。
玉纤阿蹙眉:“天这么热,抱着我做什么?”
范翕不语。
玉纤阿若有所思:“你是从楚国公主那里回来么?她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不高兴?”
范翕垂头,与她抵额,漫不经心:“我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办法?”
玉纤阿道:“若她欺负了你,我自然要帮你欺负回来啊。”
她伸手揉他的发,笑盈盈:“我可舍不得看公子被人家欺负。”
范翕低头,与她对视片刻,他板着的脸一缓,笑了出声。他说:“胡说八道。我怎可能被人欺负?”
玉纤阿如此逗他,他精神才一点点放松下来。范翕本不想多和别人说自己的事,可是玉纤阿在这里……他搂她,让她睡在他怀中,而他靠着床柱而坐。范翕一边玩着她的腰,一边随意地和她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回援平舆,楚宁晰说会为我做一件事来报答我。我还没想好让她做什么。但她还告诉我一件事,你可记得吴王曾有一位绝色后妃?楚宁晰说那是我的母亲。”
玉纤阿愣住。
她斟酌半晌,说:“虞夫人的旧事,我不好多评价。只是公子为何这样难过?夫人不管是做谁的后妃,都是夫人的选择。难道公子觉得她背叛了你父王,她一人事过多位男子,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对虞夫人的要求,是否太高?她并不是完人。”
范翕说:“不是的。她与谁偷情,我其实没那般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女人而已。她如何,是她和我父王之间的事。我对她要求没那么高。”
玉纤阿叹:“可你被人说是私生子,你终是不悦啊。”
范翕:“不悦那也不悦了很多年,我没必要在这时再生更多的不悦。我不高兴的是……玉儿,你不知道,我虽是早产儿,但我三岁前在周王宫长大,我被人悉心照顾,其实身体是很不错的。我现在不喜我父王,可是在我三岁前,我父王经常来看我,与我玩耍,逗我开心。”
“那时我母亲虽然不在,可是我父王对我是极好极宠的。周王宫的人说,我父王除了当日太子出生时,因太子是他的嫡长子他上心了些,我是我父王最在意的一个孩子。那时王后都悄悄来看我,怕我父王因太过重视我,而要易了太子的位。”
“我那时自然是不懂那些的。虽然我母亲不在我身边,但是父王对我很好,我又缺什么呢?而我三岁的某一日开始,我父王就突然再不来看我了。他非但不看我,还坐视那些宫中人欺我,让我身子差了下去。”
范翕仰着脖颈,靠在床柱上仰望着床顶。玉纤阿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安静地听范翕说下去:“可我今日才终于明白,我父王对我态度的突然改变,是因原来那三年,我母亲不在我身边的三年,她是在吴国做后妃。”
“我那三年都没见过我母亲。我那时太小了,我不记得很多事。可我一直怨恨我父王……到我被他赶出了王宫,被他丢去丹凤台,丢去我母亲身边,我记不得多少他对我的好,只记得他后来对我的视而不见。现在想来,这一切缘由,是我母亲的欺骗欺瞒。”
他淡声:“原来我母亲也曾做过伤害我的恶人。”
“原来我父王不是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坏的。”
范翕垂目,喃声:“我几乎可以补出那三年发生的事——我出生后,我父王杀了楚王全族,我母亲崩溃,在不知何人的帮助下离开了周王宫,回去了吴国。她也许回去了姑苏虞家。不知我父王为何会放走她,也许是她骗了我父王,也许是我父王让她去休息。可她再没有回到我父王身边,她悄悄去吴宫做了宠妃。”
“我父王不知道。我父王以为她死了。三年的时间,我父王将我视作母亲留下的唯一痕迹。他缅怀他逝去的后妃,可是人力无法和天命相抗,他也做不了什么。也许在杀了楚王后,他也后悔了,觉得是他逼死我母亲的。而过了三年……他才知道这都是假的。”
玉纤阿转身,在他怀中坐起,她拥住他脖颈。
她低声:“那些都过去了。公子别难过,有我陪着你呢。”
范翕握住她的手,喃声:“这些都还好……我其实早有感觉。我有些怕的是,我觉得我完全能猜到我父王是如何想的,我父王是因何故才受的刺激……玉儿,我怕的是,我完全能猜到他如何想,是否说明,我与他是一样的人?我会不会,也像我父王伤害我母亲那样,对你作出什么来……我好怕我伤了你。”
玉纤阿怔忡。
她抬头看他,没想到他最怕的是这个。
她目中微微潮热,她搂住他脖颈。她见他这样难过,她便叹息道:“那你要如何呢?你我又和你父王母后不一样,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范翕哼一声。
他竟然瞪了她一眼说:“我当然知道你我和我父母不一样。我母亲还能被囚在丹凤台,若是你……你还不杀了我才是。”
玉纤阿一阵咳嗽,别头推他一把,她略心虚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哪有那么坏。我也是很善良的。”
范翕笑一声,他说这个当然不是为了指责她。
范翕握住她的手,他低声:“我想要你和我一道立个誓,若是违了誓言,无论是谁,都一生悲苦,不得善终。”
玉纤阿眨眼:“你要与我立什么誓?”
范翕道:“我要你和我一道起誓,无论任何情况,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和我,对对方,都要留有一线生机,都不许对对方赶尽杀绝。定要留有余地,给对方一线希望。”
玉纤阿凝视他许久,慢慢道:“好。”
“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给你留一个生机的。”
作者有话要说: 鹤书扔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