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低头轻声:“奴婢只是薄郎身边的一位婢女。”
大司马更觉意外:“婢女?怎么可能。”
玉纤阿抬目,大司马却不说了。玉纤阿判断出这位大司马看她的眼神,当不是男人想占有的眼神,他一是震惊她的美貌,二是震惊……玉纤阿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
而旁有仆从提醒郎君相候,楚国大司马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再回头看了玉纤阿一眼,抬步进屋舍了。
进屋舍后第一步,楚国大司马不提其他,先问已起身相迎他的“薄宁”:“郎君,你这位侍女,是如何来到你家的?”
范翕一怔,万没想到楚国大司马和薄宁相见,第一句话不是谈论政事,而是讨论女人。
讨论玉纤阿。
范翕心中便不悦了。
他略微冷淡道:“怎么,大司马看上她了?”
大司马愣一下:“我以为她是薄郎的人……罢了,不提这个。我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罢了。”
范翕这次是真的怔住。
眼熟?
难道玉纤阿还骗了他什么?
范翕请大司马入座,让人倒茶,他不着痕迹地说:“此女当自幼在我家中长大,难道大司马曾来过越国,见过她?”
大司马说:“我不是见过她。她才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怎么见过她?只是许多年前,见过一个人。方才她站在我面前,那般俏盈盈,冷清清,我一时觉得恍惚,想到了多年前见过的那个人……”
范翕放下心,知道玉纤阿没在此处骗他就好。仆从端茶上来,范翕亲自为大司马倒茶,他再含笑打听:“不知大司马说的那位故人是何人?”
大司马摇头叹:“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小孩子家家,想来也从没见过她。说了你也不知。且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天下美人总有共通性。十一郎,喝茶吧。”
范翕心中略微不甘。
心想薄宁不认识的人,未必公子翕不认识。
但是范翕现在假扮薄宁,他又不能好奇地一直追问玉纤阿的事。再加上他本身怕大司马看上了玉纤阿,要将玉纤阿要走。是以看大司马精神恍惚地喝茶,范翕便不再提玉纤阿,而是陪着客人一道。
--
歌舞靡靡,筵席过半,侍女舞伎们都退下,“薄宁”和大司马才谈起大司马前来的主要目的。
范翕说起越国如今成为战场的事,他试探着这位大司马:“吴国与公子翕联手,侵我越国,乃是趁周王朝北部无暇他顾之机。此乃不忠不仁。楚国既与吴越相邻,吴越之战说不得会波及到楚国。吾请楚国出兵相助,主持公义。”
楚国大司马手持酒樽,笑而不语。
范翕便又模仿着薄宁,说了几句恳求之类的客气话。
大司马这才慢悠悠道:“非我不出兵,实则楚国也抽不开身啊。君当知,楚国西方是蜀国,北方是虎视眈眈的秦晋卫宋。秦晋卫宋如今抽身对付九夷,暂且不提,但蜀国虎视眈眈,时时盯着楚国一举一动。若楚国向越国出兵,我担心蜀国会来试探楚国。”
大司马道:“君当知,蜀国狼子野心,不容小觑啊。”
闻言,范翕立即做出遗憾状:“既然楚国无暇他故,无法抽身相助我越国,那便算了。”
楚国大司马一下子愣住了:“……”
这位薄十一郎在说什么?
为何做出一副“虽然很遗憾但是达不成共识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两国谈判,不向来是以拒绝开始么?为何还没谈,薄宁就放弃了?这么容易放弃?
楚国大司马沉默了半晌,艰难道:“楚国其实,也不是不能相助越国。”
范翕睫毛轻扬,做出感兴趣状:“哦,此话如何说?”
大司马道:“君当知,以郎君你与我国这般的关系,我楚国是一定会出兵相助的。如今不过是希望郎君让些利,给我个交代。郎君怎连这个也不肯?”
范翕扬了眉。
他噙笑,缓缓道:“我是真不知我与楚国是何等关系。”
他等着大司马点名。
大司马却望他半晌,叹道:“罢了,郎君总是不肯承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范翕:“……”
他是真不知道薄宁和楚国能有什么关系。
范翕便笑着道:“大司马的意思,倒像是要将自家女儿许配给我似的。”
大司马吓了一跳:“薄郎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公主知道,岂不杀了小女?”
范翕便看着大司马笑,若有所思:唔,公主。哪位公主?
大司马再道:“越国肯割出五城相赠楚国,楚国便会出兵。”
范翕作出震怒装,拂袖而起,冷冰冰道:“大司马请回吧。越国绝不会作出割地之事。”
大司马:“你竟谈也不谈?!”
范翕自然是百般搅和掉楚国和越国联手的任何可能,大司马不可置信,范翕只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楚国提出如此要求,便是不将我越国放在眼中。楚国不屑我越国,我越国自有骨气,不愿沦为楚国之奴,仰楚国鼻息。大司马请回吧!纵我越国有求,此条件也绝不可能答应。”
大司马沉默了很久。
他放软声音,这次变得更艰涩了:“看来郎君是仗着楚国一定会相助了。有人与公子翕不对付,看来郎君你早已打听清楚。那我便告辞了,等郎君想清楚了,再与我重新谈吧。我只想让郎君知道,楚国无君主,国事,是掌握在老夫手中的。请薄郎不要自以为握住了什么把柄,作出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范翕侧身,看向大司马起身告退。
大司马背对着他向堂外走去,范翕忽慢悠悠开口:“大司马所说的与公子翕不对付的那人,便是楚国与公子翕表面友好、背地却和越国交好的缘故吧?”
大司马背一僵,却不语。
范翕唇角哂笑,问:“你说的,是楚宁晰吧?”
大司马回头,深深看了坐在幽暗中的清俊郎君一眼。他拱手向那郎君道了别,一言未发,就这般走了。
而大司马走后,大堂独留范翕一人静坐。范翕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但茶杯只挨到唇边,他便一阵大怒,将茶盏狠狠地摔了出去。噼啪声不绝,茶盏在地上裂出一块块斑驳碎片。
范翕两指捏着眉心,面容在黑暗中被映得一阵扭曲——
楚宁晰。
他就知道,必是楚宁晰和自己作对!事事要坏自己的好事!自己走得越顺,楚宁晰便越要拖他后退,将他向下拽!
这个、这个……传闻中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恶女!
他不想杀了她,但她总是如此坏他好事!
--
因为猜到楚国大司马所说的人是楚宁晰的缘故,范翕心情一整夜都不好。
他想到了很多关于楚宁晰的旧事,想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许多恶意揣测。
范翕长到十八岁,他身上背负的最大的恶意揣测,便是周天子疑心他是前任楚王与虞夫人私通所生的私生子。
而楚宁晰,则是前任楚王唯一的女儿。
范翕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虞夫人虞追是吴国姑苏人士,他不知道虞夫人和吴王是否相识。但有一事他格外确定,便是虞追在入周洛王宫前,本是楚王的未婚妻子。
虞夫人斥周天子“霸占人.妻,虐杀人臣,乱人纲伦,百般反悔,骗人诱人又杀人”,指的就是周天子曾经对楚王所做的事。如今只有楚国,国中只有大司马理事,楚国再无国君,正是因周天子杀了前任楚王。
周天子屠尽了楚王所有家人,只有当时年幼的楚宁晰被姆妈抱着躲过了一劫。
在周王宫中,无人敢提“楚王”;在朝堂中,无人敢建议周天子另封“楚王”。
人人听些传闻,说虞夫人与楚王私通,被周天子发现,周天子怒极杀尽楚国人。虞夫人发疯,崩溃无比。范翕是虞夫人和楚王的私生子,虞夫人以性命相逼,才让周天子留下了范翕一命。但周天子自此厌极虞夫人母子,立誓此生绝不再见虞夫人一面。
如今这世间早已没了楚王,只有虞夫人被囚在楚国的“丹凤台”中。
范翕坐在黑暗中,给自己倒酒喝。他没有点灯烛,也不需要人陪伴。这桩发生在他身上的丑事,这么多年,虽然每每想起时觉得耻辱,但他早已习惯……他其实从未问过虞夫人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愿伤了母亲的心。
但是,这些年,范翕一直因为此事备受质疑。
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有多厌他。
周天子从不肯见他,有时在王宫中偶尔遇见了,周天子看他的目光,都分外恍惚,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周天子不待见,整个周王宫便都不待见。范翕是第一年入了周王宫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自己的身世。
他怒不能遏。
他能忍受那些公子对自己的不屑,却不能接受自己被人一遍遍羞辱!
之后他便彻底远离了楚宁晰。
楚宁晰是楚王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女儿,在楚王全家丧命黄泉后,虞夫人誓死护着这位王女的安全,不让周天子动这位王女。
少时范翕也好奇过楚宁晰,他想过若自己真的是楚王的儿子,那楚宁晰就是他的妹妹……比周王室的那些公主王女们,和他的关系都要亲近些。范翕曾好奇过楚宁晰,曾想过与楚宁晰交好。
然而……楚宁晰在见他第一面时,便用鞭子打伤了他的背。
范翕不喜楚宁晰,不喜自己的那位未婚妻。因当年,是楚宁晰与范翕厌恶的他的那位未婚妻一起出现在丹凤台,二女一起伤了范翕。范翕为此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高烧不退。虞夫人却不许范翕报仇,不许范翕去伤楚宁晰……
虞夫人轻缓的声音,一径响在耳边:“翕儿,宁晰年幼不懂事,又失了父母,才会将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一家尽毁在你父王身上,毁在了我身上……她若是恨你,也是当恨的。你自此便躲着她些,让着她些,不要与她相争。她可怜许多,是我拼命从你父王手中刀下救出的无辜孩子。你莫要跟她计较。”
年幼的范翕趴在床上,噙着泪被虞夫人上药。他满心愤恨,他咬着牙,想问那你为什么要和楚王私通,我到底是谁的儿子……但他回头望一眼虞夫人的面容,便又将伤人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范翕现今都能想到楚宁晰当时的心情。楚宁晰深恨他的存在,但楚国王女又无法和周天子对抗,所以楚宁晰撺掇了那位于姓女郎,一起偷溜入丹凤台来欺辱范翕。
楚宁晰恐想着她那位好友家世甚好,地位极高,就算不小心杀了范翕,周天子也不会震怒。
但是楚宁晰却万万想不到,那位于姓小女郎在弄伤了范翕后,反而喜欢上了范翕,为范翕前往周王宫提供了机会。自此范翕靠着那位女郎的相助在周王宫中韬光养晦,楚宁晰却再见不到范翕了。
范翕没想到,他当年留楚宁晰一命,过了这么多年,楚宁晰仍想和越国联手,和他作对。
不,恐怕不只作对。若有机会,楚宁晰恐恨不得杀了他。她想杀了他?他还想杀了她呢!
楚宁晰身上的悲剧,与他有什么关系?周天子杀害了楚王全家,和范翕有什么关系!若楚王真和虞夫人……那也怪楚王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仍然和他范翕有何关系?
范翕一边在幽暗中喝酒,一边冷笑连连。他趔趄着,提着一把剑在幽黑帷帐间穿梭,帷帐纷扬,长发凌散。他跌撞踱步,酒坛扔地,他提剑斩去那些困扰他的噩梦影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阴冷如恶鬼:“我是何出身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周洛被九夷攻下,周天子……呵,我看你也自身难保了吧。你干脆就死在战乱中好了。”
“母亲!母亲……你质本清洁,高贵美丽,可你、你……到底是为何非要与人私通,将我害到这般境界?!”
“于幸兰!你以为我喜欢你么?我是利用你啊,我是借你的势啊……你打我那一鞭,我记到了现在,且永远不会忘掉!想我爱你?你做梦吧,做梦吧!”
“还有楚宁晰!你敢与我作对,哪怕你可能是我亲妹妹,我也不会对你心软,放过你。”
“玉儿、玉儿……”
范翕是这样满心阴暗的人。他无比记仇,无比心小。可他心中也有一点温暖的地方。范翕茫茫然,丢下手中剑,站在昏室中出神。他目露凄色,神情恍惚。良久,他抱着膝,昏昏沉沉地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喃声:“玉儿,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没伤过我……还是我的玉儿好些。”
范翕在黑暗中出神,他被帐子一绊,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范翕苍白着脸,手揉着额头,目中光沉沉浮浮,不断变幻。
想他身世如此卑微,上一代的恩怨一直遗留到现在都不能被人释怀。周天子和虞夫人的悲剧,楚王子女的悲剧,范翕的悲剧,甚至也许还包括那个昏庸好.色的吴王……上一代的悲剧持续到这一代,然范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欺后无力还手、还被自己母亲所压制的小孩儿了。
且让他看看,楚宁晰是否还是想杀了他。
若楚宁晰仍如当年一般,他不介意先对她动手。
反正,不让虞夫人知道就是了。
--
范翕又是饮酒,又是发烧,第二日他便起不来床,独自昏昏。于是原本当是玉女服侍薄宁用早膳的习俗,便再一次被取消了。
玉纤阿向人打听到薄宁喝了一夜的酒,好似病得厉害。她暗自心惊并担忧,不知自己昨夜离开了后,范翕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明明已经病了,为何还要喝酒?楚国大司马对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样大受打击?
玉纤阿不放心范翕,范翕又暂时不肯见客,玉纤阿沉吟一番后,去了后院灶房,想熬一碗粥给他。
她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提着一个食盒,漫行在青石砖上。如今薄宅中的卫士被范翕的人不住换人,整个府上的卫士一半一半,很难说清谁是谁的人。卫士中应该也有感觉,近几日玉纤阿便觉得他们对自己的管辖松了许多,那些卫士们当是感觉到危机,在想法子试探了……
玉纤阿沉吟着,想看这架势,范翕要做的事,应该快完了。只不知范翕打算如何处置薄宁?
她正这样想着薄宁,视线尽头便看到长廊中,薄宁扶着石柱在行走。郎君长袍宽大,衬得背影清瘦单薄。他手扶着石柱,走得艰难,发丝凌乱,青色发带与乌黑青丝缠在一起……
玉纤阿一惊,想范翕怎病得这样厉害?病得这样厉害……成渝他们怎让范翕一人在外走?
玉纤阿迎上前,关怀道:“薄郎!”
那人背影一顿。
玉纤阿快步上了台阶,走进廊中。她从后追上,扶住他的手臂,担忧道:“他们说你病了,你自向来体弱,何必如此逞强?你……”
玉纤阿忽住了口。
因男子抬起眼,望向她。
是薄宁的面容。
但是他的眼神,并不是范翕那样看到她便会噙笑的含情目……玉纤阿不动声色,柔声:“我为郎君煮了粥,郎君坐着歇一会儿,喝点粥吧?”
薄宁盯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玉纤阿便镇定自作,背对着他向自己方才急切之下放在廊口石阶上的食盒一步步走去。她背影娉娉袅袅,压根看不出她的紧张。待她还有五步就能拿到自己的粥时,前方半月门下人影一晃,有人过来了。
玉纤阿脸色微白。
因她看到另一个“薄宁”,身后跟着卫士,慢悠悠地自门后而来。
玉纤阿:……不是说生病了么?!为何非要逞强,在这时出门?!
两个薄宁一下子看到了对方。
玉纤阿心里疾跳,她无法躲避,觉得后方劲风袭来,她一下子被箍入了身后那个真正的薄宁的手掌下。薄宁贴着她的耳,对对面那个站在半月门口的假的“薄宁”笑了笑,勾唇:“公子翕?”
范翕戴着的面具,是属于薄宁的脸。
他一言不发,身后成渝手扶在了刀柄上。这点动静,被观察着他们的真正的薄宁看到。薄宁扣住玉纤阿在自己怀中,微微笑了一下:“公子翕,劝你谨慎些,玉女,当和你关系匪浅吧?你若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范翕沉冷的眼眸,看向成渝,意思很明显:不是将他关押起来么?他怎么逃出来的?!
成渝也不知道,被公子看得脸色发白,羞愧低头。
而范翕望向被薄宁扣在怀中的玉纤阿,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容,扫过她身前台阶上放着的食盒,扫过挟持她的薄宁身上宽大的衣袍……范翕顿时明白了。
范翕不急着动手,也不急着和薄宁提什么要求。他只是站在原地,冲着玉纤阿冷笑:“你可真有本事。你连我的背影都能认错?!”
玉纤阿面色青青白白,在范翕冷眼看向她时,自觉也羞愧无比。可是薄宁身上衣袍那样宽松,身量看着瘦了很多……她认错成范翕,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这一切缘由,不正是因为范翕自己非要假扮薄宁么?他自己假扮得那般敬业,竟还希望她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缓一会儿,玉纤阿镇定地答:“毕竟……我失忆了。”
范翕:“……”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玉儿的失忆,非常的灵活
☆、1
薄宁挟持了玉纤阿, 与半月门前的假薄宁相对。将玉纤阿挟持在怀中,薄宁面色绷着,后背挺直, 仍有些紧张。他不知玉纤阿对公子翕的重要程度,若公子翕并不在意玉女,仍让他的卫士向自己杀将而来, 薄宁自认自己武功差, 恐不是公子翕身后那卫士的对手——
双方之间不过七丈的距离而已!对一个武功高强者来说, 这点距离已可轻易取人首级!
当成渝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时,玉纤阿轻蹙了眉, 因感到薄宁持在她颈上的匕首用力, 刺痛了她。
范翕当即回头看成渝一眼, 示意成渝不要动。
薄宁便笑了,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女郎, 似感慨:“玉女,你真厉害。先是我父亲, 后是我兄长……现在连公子翕也喜爱你么?”
玉纤阿眉心跳了下, 听薄宁这话她便一阵紧张。果然她抬目看向对面范翕, 范翕面上戴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真实表情, 但他的眼神已分明不对了——
范翕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桃花运了。
薄宁却不知。
薄宁挟持着玉纤阿步步向后退, 范翕也不追, 就这样静静看着。待薄宁拽着玉纤阿退到了廊后的空地上,薄宁一指放于唇边,发出一声嘹亮长啸。当即, 树影斑驳在夏日光影中晃动,其声响如海浪。玉纤阿不觉地抬头,看到空地四周的树上、墙上、屋顶上,站满了卫士。卫士们手持刀剑,直指下方的人。待他们看到两个“薄宁”后,都吃了一惊。
薄宁朗声道:“公子翕,到了如今地步,你仍试图以假乱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范翕笑了笑,声音仍十分哑:“有何不敢的。”
他缓缓地抬手,指尖划过耳下到颈间,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面具摘下,他那苍白却隽逸倦冷的面容,便浮现在了众卫士眼中。四方刀剑相指,皆是薄宁的人。而范翕身后只站着一个成渝,这位公子丝毫不惧怕,他站得笔直,眼眸黑而亮。
范翕站在包围圈中,长袖纵横,衣袍若雪飞,其姿其容,宛若昆山之玉,琅琅风流。
玉纤阿听他声音,眉毛便蹙得更深了。他这声音……风寒似乎没有好,反而更严重了。但是她看他站得那么笔直……又觉得范翕好像一点儿事都没有。毕竟一个病人精神怎会这么好?
她都要觉得清晨那些侍女说范翕病得重了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
玉纤阿都看不出范翕正病重,薄宁自然更看不出。见范翕漫不经心地掀开了面具,薄宁心中反赞公子翕一声“好气魄”。薄宁笑了笑,道:“公子翕,你潜入我的府邸,假扮我,意图毁了我越国和楚国的盟约。但你未免小瞧我!这座府邸,可是我的地盘,这些卫士们,都是我的人!”
范翕沉静而立,衣袍在风中微扬。
薄宁高声:“来!将公子翕拿下——”
刷刷刷!
烈日下,卫士们齐齐拔剑出刀。薄宁唇角含着一丝笑,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不对劲,因为房顶、树上那些卫士,并没有向公子翕杀去。
对面范翕缓缓向薄宁走来。
范翕道:“将薄宁拿下——”
薄宁震惊抬头,看向四周围着他们的卫士,明明都是手持刀剑,却在瞬间,其中一部分卫士手里的武器,指向了自己的同伴。本有听薄宁命令想杀下去的卫士,不妨被自己的同伴从后一刀刺入心脏。血液喷出,死得不明不白!
一个恍神,四周包围着他们的那些卫士已开始“自相厮杀”!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自己的同伴!多的是没有反应过来的卫士,死在了同伴手中。而他的同伴了摘了面具,便是另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一时间,四周全乱了。
薄宁脸色煞白,意识到卫士中有一批人被公子翕掉包了。
而他恍神之事,一阵凛冽寒风袭来,他惶然抬头,看到的便是范翕长身纵起,身如白鹄,向他杀来!薄宁忙运掌去挡,但公子翕半途变招,本欲拍向薄宁胸膛的掌风一收,改去拖向薄宁怀里钳制的美人。
成渝紧紧跟着范翕,护范翕的安全。
旁人不知,他却知范翕是真的生病。本就用凉水浇了一夜重病,昨晚又喝了太多的酒,范翕今早直接干脆失声了。他们人仰马翻折腾了许久,范翕才好一些。但范翕丝毫没有静养的打算,他仍要忙公务,去和府外的泉安联络。只是想不到走到这里,假扮薄宁的事情败露!
人见范翕与薄宁对招,强悍无比,成渝却担心范翕随时倒下。
只是看范翕这架势……脸色虽白,眼神却极亮,好似并不会中途晕倒。
成渝甚至都产生一种迷惑,公子并没有病重,公子这与越国大司徒攻杀的架势,去爬山都是没问题的吧?
薄宁武功本就不如范翕,卫士们换了人让薄宁心神失守,范翕又突然杀来,让他再次措手不及。周围卫士尽在厮杀,薄宁也是勉着心神和公子翕打斗在一处。很快,薄宁就落了下风,他箍住玉纤阿的手被人从斜刺里一敲,手臂发麻松开时,范翕从他怀中抢抱过了玉纤阿。
范翕沙哑着声高喊:“成渝!”
话音起,他抱着玉纤阿向人后疾退,凛风掠过二人的衣袂。而成渝长身迎上,补了公子翕后退的缺口,一把长刀出鞘,将薄宁的退路彻底堵住。
范翕抱着玉纤阿靠在了廊下石柱上,望着四周的厮杀。玉纤阿觉得他贴着自己的身体滚烫无比,他胸口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加剧烈。她以为他无所不能时,他身子轻轻一晃,玉纤阿连忙从他怀中脱出,反扶抱住他的手臂。
玉纤阿:“你……”
范翕一把推开她,声音仍哑得厉害:“别碰我!”
玉纤阿蹙着眉梢,不解他又在生什么气。
--
薄宁如同困兽之争,这座府邸已被公子翕困住,范翕之所以仍假扮薄宁,不过是为了弄清楚薄宁和楚国在搞什么花招。现在既然被薄宁识破,范翕不再捉迷藏,他的卫士们将这府上全权掌控。
薄宁不过在范翕的包围下反抗了半个时辰,便再次被捆绑住,跪在了地上。
他狼狈无比,恼怒又羞愤地抬头,看向公子翕,看向自己的卫士们惨死在周围的场面。血腥气在空气中飘荡,薄宁白着脸,望向范翕和玉纤阿。他愿赌服输,此时只苦笑一声。只是面对范翕,薄宁仍忍不住挑拨二人:“公子翕,今日输在你手中,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只是你身旁这小女子,可不简单。她辗转不同男人手中,仍全身而退。你以为你会是例外么?”
“玉女!你从未失忆!你敢告诉公子翕,你是如何杀了我父亲,弄伤我兄长的么?”
范翕怒声:“将他押下去!再被他逃掉,所有人陪葬!”
成渝立即和几个卫士一起堵住了薄宁的嘴,将这个年轻郎君拖了下去。薄宁惨笑,一招失势,他为旁人做了嫁衣,如何甘心。但薄宁只是冷笑,当薄宁垂下眼,看到自己故意丢下的一枚扳指被一个卫士悄悄捡起藏起后,他舒了口气,知道只要自己被困的真相传出这个府邸,楚国自然会警醒,不再受公子翕的欺骗!
薄宁被押下去后,玉纤阿与范翕对望。
看他面白如鬼,看着她的眼神却闪烁着怒火。
玉纤阿镇定无比,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你信薄宁说的话?”
范翕哑声:“方才还叫人家‘薄郎’,人一旦被我关了,你就改口‘薄宁’。玉纤阿,你真是能屈能伸。其他的我不知道,薄宁说你没失忆,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玉纤阿蹙着眉。
她说:“这个并不重要。你的身体如何,能撑住么?”
范翕道:“那个并不重要!”
玉纤阿不解他在纠结什么,昨夜明明还好好的。她哪里知道明明昨晚她走前已经抚慰好了范翕,范翕之后又再次受了楚国大司马的刺激。他今日听了薄宁的话,看玉纤阿认错了自己的背影……头脑昏昏沉沉,范翕怒不可遏,只觉得事事都不顺自己的心。他握住玉纤阿的手腕,咬牙:“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玉纤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吃痛皱眉。且周围这么多卫士看着,范翕也不将人屏退就开始训斥她……玉纤阿也隐隐不高兴了。
玉纤阿先认错:“这个是我瞒了公子,对不住你。”
范翕问:“那薄宁说的可是真的?你辗转于不同男子之间,全身而退。这话可是真的?”
玉纤阿问:“哦,你说这个啊……你这么关心这个问题?这是我的事。我尚没有总是追问公子你和你那位未婚妻的事,你何以总追问我的事呢?莫非你是嫉妒?”
范翕脸色更白了,然他立刻否认:“我自不会嫉妒!”
他说:“我问你,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勾了多少桃花?我送你去周洛一路上,我到底还要提防多少男人对你的抢夺!我要请多少人才能将你和那些男人隔绝开,你不被人追着来来去去!”
玉纤阿眼眸微扬,眸中清水流淌。
她长身玉立,亭亭如竹,笑如梨花照水,娴雅静谧。
范翕紧握着她的手,卫士们低着头不敢多看。玉纤阿心中也生了怒,恼他不知分寸地与她开吵。玉纤阿慢悠悠道:“公子这话好没道理。我既是吴国献往周洛的王女,公子本就该派人好好保护我。公子自己的人手保护不住我,公子反怪我太招眼,这不是极为可笑么?”
范翕被她一通抢白,声音哑得如锯之断裂:“难道这怪我?!”
玉纤阿点了头:“嗯。”
范翕眼中怒火更盛:“你!”
玉纤阿再道:“公子又问我招惹过哪些郎君。这却也是很多的,容我慢慢为公子数上一数。最开始的有越国前任大司徒,之后是大司徒的几个儿子,大朗,三郎,四郎……在姑苏时,有客人为我一掷千金,遭了家中夫人的毒打;有客人为抢我而大打出手,两败俱伤;被老翁收养时,曾有山中猎人……”
她越数,范翕脸色越青。
他压根没想到有这么多男子和玉纤阿打过交道,且对玉纤阿心生爱慕。
他本以为两三个就差不多了,四五个已是极限……玉纤阿这是要给他数出一个营了吧!一个营!
可范翕自己便没有招过如她那么多数量的女郎。
他虽性温和容俊美,讨女郎喜欢,但是架不住他的未婚妻地位太高。在周洛时,喜欢公子翕的女郎们多,但敢来勾公子翕的女郎,却都被那位于姓女郎挡了回去。范翕落得一身清静,不用应付太多女郎们的追慕。他难得觉得那位女郎的强势在此时很有用,他从来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好。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为此觉得委屈。
觉得自己被玉纤阿比了下去。
他都没有勾过那么多的桃花……追慕过玉纤阿的人,未免太多了吧?!
玉纤阿数得差不多了,仰头冲范翕一笑:“大概就这么多吧。也许还有些,但我记不得了。公子脸色不好,可是快要被气死了?”
范翕冷笑:“可笑。我岂会被这种小事气死?我早说过了我问你是为了加强防卫,没有别的目的。且你以为这事有何要紧?喜爱过你的郎君多,周洛欢喜我的女郎,不知道从城东到城西排了多少!等我改日寻到机会写个名单数给你,看你如何震惊!”
他竟要写个名单向她炫耀……
玉纤阿皱了眉。听他自夸他有无数女郎追慕,而玉纤阿当日在吴宫时也确实看到过周围宫女有多喜欢范翕。玉纤阿再想到范翕的未婚妻,声音便凉下:“不用这般客气,我并不关心你的红颜……”
范翕打断她:“我也并不关心你的情.事,你不用与我讲那么明白!”
他甩袖,负手离去。
将玉纤阿一人丢下。
--
玉纤阿和范翕分开后,卫士们也散了。如今范翕彻底关押了薄宁,不用再装薄宁,府上的卫士,便全都换了,也不会再有人来看着玉纤阿。人散后,玉纤阿将自己最开始丢在廊口的食盒找到。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的粥早就凉了。
本是煮给范翕的。
可他……当并不需要。
玉纤阿低着眼,自嘲一笑。她坐在石阶上,抱着自己的食盒,拿勺子舀着米粥,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