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p>
云秦王宫，无忧殿。</p>
君墨染怔怔地凝望着榻上已经昏迷了近一个月的凤无忧，时而扬唇浅笑，时而眉头紧蹙，全然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p>
“无忧，该醒了。你若想和离，本王答应就是了。”</p>
这番话，君墨染说得很认真。</p>
他之所以下了这样的决心，并非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凤无忧不要他了。</p>
若是之前，他肯定要为此大发雷霆。</p>
可现在，他只希望凤无忧能够恣意潇洒地活下去。</p>
即便，她的人生里再也容不下他。</p>
元宝乖巧地依偎在君墨染怀中，小心翼翼地问道：“父君，娘亲真的只是睡着了吗？”</p>
“嗯。”</p>
“可是，殿外的宫娥说，娘亲死了。什么是死？元宝听不懂。”</p>
元宝灵动的桃花眼中蓄满了眼泪，他并非听不懂，他只是不想懂。</p>
“她只是睡着了。”</p>
君墨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黑金色的眼眸中是泛滥成灾的思念。</p>
他原打算命人细查殿外的宫娥，揪出元宝口中那位毒舌的宫娥。</p>
可转眼间，他就因为凤无忧猝然抽搐了一下的手指而将其他琐事抛之脑后。</p>
而此刻，凤无忧却深陷在梦境迷瘴之中，只愿长睡不复醒。</p>
她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铺天盖地的迷雾，耳边依稀回荡着君墨染的窃窃私语声。</p>
“格老子的！还有完没完，成天叨叨叨的，吵得爷都忘了回去的路！”</p>
凤无忧不耐烦地挠了挠耳朵，兀自在一片虚妄中发着脾气。</p>
“丫头，受苦了。”</p>
遽然间，虚空中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p>
凤无忧仰首望去，却见玉阴阳腾云驾雾而来。</p>
“老头儿，你来的正好。爷迷路了，你可否行行好，将爷送回异世？”</p>
凤无忧眉梢一挑，颇为兴奋地向玉阴阳招了招手。</p>
她英气逼人的脸颊上，带着三分痞气，七分不羁。</p>
玉阴阳却看得明白，凤无忧并不似面上这般无牵无挂，她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在了内心深处。</p>
“异世里没有苦苦等你归家的至亲挚爱，有什么好回的？”他和善地笑了笑，长袖挥洒间，雾气散尽。</p>
“无情无爱不正好？如此，便可不受伤。”</p>
他郑重其事地同凤无忧说道：“世间哪有过不去的坎？你且去亲眼看看被你舍弃的那些人，他们远比真相重要。”</p>
“有什么好看的？他成天就知道欺负爷。”</p>
凤无忧小声嘀咕着，不过她还是听从了玉阴阳所言，偷偷探出了大半个头，在云雾里窥伺着黯然神伤的君墨染。</p>
“丫头，回去吧。”玉阴阳站定在她身后，苦口婆心地劝着她。</p>
“不回。他就是个大猪蹄子，爷不乐意见他。”</p>
“既是如此，那你便在这片虚妄之中漂泊半生罢。”</p>
“老头儿，你就不能将爷送回异世？”</p>
凤无忧实在太害怕重蹈覆辙，为了避免伤害，她只能一味地躲着君墨染。</p>
玉阴阳冷不丁地朝她腹部瞟了一眼，轻飘飘地道：“你肚子里有货，回不去异世。”</p>
“你...你说什么？”</p>
凤无忧讶然地看向自己的肚子，还没等玉阴阳答话，就气冲冲地撸起了袖子，欲找君墨染算账。</p>
无忧殿中，沉香袅袅，迷雾四散。</p>
君墨染好似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刻雕像，久久地坐在榻前，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榻上双眸紧闭的凤无忧。</p>
“无忧，该醒了。只要你愿意转醒，本王当即就同你和离。”</p>
“和离什么和离？你搞大了爷的肚子，竟还想着同爷和离？”</p>
凤无忧倏然睁开双眼，她一把将君墨染拽上榻，气呼呼地盯着他，手脚并用地对着他一顿暴揍。</p>
君墨染一度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直到被她踢到要害之处。</p>
“轻点儿。”</p>
君墨染紧握着她的手，顺势钻入被衾之中。</p>
“离爷远点！”</p>
凤无忧瞥了眼紧挨着的君墨染，顺手又推搡了他一把。</p>
君墨染显得十分乖顺，他旋即往边上挪了一寸。</p>
“抱歉，让你平白无故地受了这么多委屈。”</p>
“岂止是委屈？爷差点儿就死了。”</p>
“给本王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若是余怒难消，你若是想要阉了本王，也不是不可以。”</p>
“……”</p>
凤无忧一肚子的火气，被他一句话就给浇灭了。</p>
阉了他，她可舍不得。</p>
沉吟片刻之后，她闷声说道：“你可真是坏透了。一会儿要跟爷和离，一会还要让爷守活寡！你这是逼着爷改嫁。”</p>
“本王哪里舍得跟你和离？只是，比起拥有你，本王更害怕永远失去你。”君墨染侧目，深深地凝望着她。</p>
“离爷这么远做什么？你都好久没有抱爷了。”</p>
凤无忧张开了双臂，将薄薄的被衾撑得老高。</p>
君墨染再不迟疑，微微前倾着身子，将她紧紧地桎梏在怀。</p>
这一刻，他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p>
“对不起。”</p>
“这事也不能怪你。”</p>
凤无忧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心软了。</p>
也许，是因为君墨染长得太过俊美，让她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他的盛世美颜之中。</p>
又或许，她从未真正地放下过他。</p>
“这段时间，让你担忧了。”</p>
凤无忧轻声细语地道：“一开始，爷确实想过一死了之，让你尝尝得而复失的滋味。后来，爷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只是生了一场病，爷却怪你病得毫无预兆。倘若，生病的人是爷，你一定会给予爷更多的耐心和爱。”</p>
“何其有幸，得以同你共度余生。”</p>
君墨染因凤无忧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动容不已，他双臂紧箍着凤无忧的纤纤细腰，心中俨然生出失而复得的庆幸。</p>
这一回，即便是丘峦崩摧，天崩地裂，他也不会放手。</p>
隐约间，凤无忧突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同他吵架的情景。</p>
那时的他也像现在这般，陪着她躲在被衾之下，陪着她同哭同笑共欢喜...</p>
无忧殿外，玉卿尘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静地看着殿中的光景。</p>
她从来都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君墨染全部的爱。</p>
她想要的，仅仅只是一个眼神，一句关心，一个动作。</p>
遗憾的是，她想要的，君墨染统统都给不了。</p>
瑟瑟瞅着潸然泪下的玉卿尘，忿忿地道：“小姐，奴婢真是替你不值。你为了摄政王，大半个身子都被那场火毁去。他倒好，连个名分都不愿给你。”</p>
“感情之事，岂能勉强？”</p>
玉卿尘极力克制着心中的委屈，沉声说道。</p>
即便君墨染早已告诉过她，他们不可能，可她依旧苦苦地坚持着，寄希望于用真心打动他。</p>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能得到回应。</p>
瑟瑟察觉到玉卿尘已然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决心，连声劝道：“小姐，你别灰心。日子还长，君上终有一日能发现你的好。”</p>
“你无须安慰我。我心里清楚得很，今生今世，再也等不到他的垂怜。”</p>
玉卿尘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明儿个，你便随我一道离去，如何？我们可以在西越辽阔的大草原上策马崩腾，也可以在东临滨海的浅滩上听海踩沙...”</p>
她微微侧过头，正打算询问瑟瑟的意思。</p>
奇怪的是，眨眼的功夫，瑟瑟已然不知所踪。</p>
“瑟瑟？”</p>
玉卿尘心生狐疑，不经意间，她往殿外的凉亭扫了一眼，却见原本在凉亭中斗蛐蛐儿的元宝也不知所踪。</p>
“莫不是同铁手玩儿去了？”</p>
玉卿尘疾步往凉亭的方向走去，却见地上徒留下一串碎裂的糖人儿。</p>
她心里咯噔一下，顿觉此事另有蹊跷。</p>
“救命——”</p>
正当此时，凉亭外的假山后突然传来元宝急促哭喊求救声。</p>
玉卿尘意识到，元宝极有可能被瑟瑟所虏，不过她并不知瑟瑟究竟有何企图。</p>
遽然间，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丝邪念。</p>
倘若，元宝就此命殒，那么君墨染和凤无忧之间会否再度产生隔阂...</p>
“救命！”</p>
不多时，假山后再度传来元宝尖锐的哭喊声。</p>
事态紧急，玉卿尘再不敢耽搁。</p>
她一边高声叫嚷着欲寻得众人的帮助，一边利索地拾起破碎的糖人儿，紧追着假山后那一道阴影，并在关键的岔道路口洒下了些许糖屑，以便后来者追上。</p>
等玉卿尘一鼓作气，径自冲入云秦王宫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中了他人的圈套。</p>
若是贸然行进，后果不堪设想。</p>
可问题是，元宝年幼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她实在没法做到见死不救。</p>
无奈之下，她只得硬着头皮，奋起直追。</p>
一个时辰之后，瑟瑟终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将玉卿尘引至城郊一处僻静之地。</p>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p>
玉卿尘双眸含怯，颇为困惑地看向怀抱着元宝的瑟瑟，以及瑟瑟边上一袭玄色锦袍，肩上还立着一只乌鸦的即墨止鸢。</p>
瑟瑟并未理会犹如惊弓之鸟般无措的玉卿尘，她毕恭毕敬地跪在即墨止鸢脚边，高声道：“漠北女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p>
“漠北女王？”</p>
玉卿尘神情微怔，她虽未同即墨止鸢接触过，却对这位极具传奇色彩的漠北女王颇有几分了解。</p>
据传，两年前，漠北王阿史那弥真将身怀有孕的即墨止鸢带回了漠北，并将之册封为漠北王妃。</p>
再之后，即墨止鸢顺利分娩下一男婴。</p>
值得称奇的是，男婴一出生就如同古书里第一任漠北王出生时一般，手握凝血，啼哭尤为宏亮。</p>
此事传开后，男婴便顺理成章地被立为漠北储君。</p>
邪门的是，身强体壮的阿史那弥真在立下储君的当晚，死于非命。</p>
尽管，漠北朝堂上有不少人将即墨止鸢母子视为了不祥之人。</p>
可即墨止鸢终究还是凭借着储君在漠北百姓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垂帘听政的名义，初涉朝政，直至成为漠北第一任女王。</p>
即墨止鸢冷冷地扫了一眼频频走神的玉卿尘，涂着檀黑色口脂的双唇微微翕动，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嫉妒和傲慢，“不过尔尔。”</p>
瑟瑟深怕即墨止鸢对玉卿尘的姿容样貌不够满意，连声道：“女王有所不知。此女在云秦国主面前，虽称不上举足轻重，但也并不是毫无存在之感。除却凤无忧，她应当就是云秦国主最为宠爱的女人。”</p>
啪——</p>
即墨止鸢面色骤沉，冷不丁地掌掴着瑟瑟那张谄媚的脸。</p>
时隔多年，即墨止鸢还是没能忘却君墨染。</p>
正是因为这份惦念，她才会抛下她所拥有的权势，不远万里地奔赴云秦前来找他。</p>
“女王恕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