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婷在蓝旗一中读的高中,高中三年,柳婷妈整整陪读了三年。柳婷家在蓝旗县三马架乡水旋村,离县城二十四公里,从女儿考上一中的那一刻,为了能让女儿学习得更好,身患着几种病的柳婷妈毅然作出决定,陪读!她在一中对面租了一间偏厦子,母女俩一开学就住了进去。
天刚放亮,柳婷妈就起来为女儿准备早饭,一个煮鸡蛋,一袋牛奶,一碟小咸菜,一块葱油饼,全是按照书上讲的营养配餐呢!也难为了这位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当年自己因为家庭条件的限制和父母对女性的歧视,只上到初中就缀学了。后来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后生,也就是柳婷爸,过着庄户人家普普通通细细琐琐的生活。直到柳婷妈发现他们的女儿足够聪明,足够漂亮,就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嫁接到了女儿身上。她不顾一切地租了那间偏厦子,过上了陪读生活。每天,把女儿送过马路,看女儿走进盛满希翼的校园,自己再回来扒几口稀粥剩饭。
除了一天的三顿饭,还有早晚的接送,柳婷妈余下的时间就在偏厦子里编包。这种包是用当地的蒲草编制的,紧忙一天,挣来的手工费能解决娘俩半数花销,余下的要靠柳婷爸了。
这样的日子进行了一个半学期,按柳婷妈的说法,遇见了贵人。贵人就是找矿的陆工和秦工,就是陆工和秦工的独生女陆美美。陆美美是柳婷的同学,一个留着五号头风风火火的假小子,秦工调侃自己的女儿有青春期型多动症,需要个人在旁边坠一坠。陆工和秦工都是有学问的人,领着勘探队漫山遍野地给人找矿,一定是挣了大钱,从西北转到东北,在蓝旗驻扎两三年,女儿也有个稳定的学校来完成高考。陆工和秦工请柳婷母女到他们临时的家,柳婷妈不用编包了,照顾一家的生活,柳婷和陆美美一起上下学,回家也要一起复习。柳婷妈对这样的安排自然高兴,总说陆工秦工陆美美是两个大贵人一个小贵人,可柳婷的心思却不一样,直到她和陆美美分别上了大学,陆家完成阶段性任务搬走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可算结束了这陪读生活。
柳婷妈早就对柳婷说过,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在城里生活,就有机会接触很多有层次的人,天底下比陆工秦工有层次的人多着呢!人家秦工说过,他们一个电话,一个饭局就能挣几头架子牛。咱也别想得太美,吃穿住用不愁略有节余就行。一定要嫁对人儿,嫁对了人儿,就什么都有了,就不枉你妈我这番苦心!——可现在,她竟然带回来一个产自东乡的后生照片,虽然这后生长得俊了些。
柳婷妈念叨着“东乡,东乡……”,言语就细碎起来。
“就算他爸是东乡的村长,他妈是东乡的村书记,东乡的理发店、小饭馆、小卖店都是他们家开的,那又怎样?柳婷啊,妈让你上回大学,可不是奔着东乡去的,可不是做东乡的儿媳妇!要是知道这样的结果,当初何必呢?绕那么大的弯子干嘛呀,直接找个乡里的暴发户,不就得了吗?”
柳婷妈说的凄苦,双手直拍大腿,照片失手落到地上。
“妈,看你说的,苏子伦只是从东乡考出来的,他在我们学院读研究生,将来的工作肯定比我好,他又不回东乡种地,我怎么就成了东乡的儿媳妇。”柳婷虽预料到母亲的想法,但没想到会这么激烈,她弯身去拾照片,妈妈的话又压了过来。
“柳婷啊,你看你说些啥呀,妈不比你知道?你怎么读的大学你不清楚,得贷款呢!他家一个东乡种地的,不也得贷款吗?他家又会有什么门路?他能找个啥样工作?现如今大学生研究生考成堆了,就像当年买城里户口一样,买到手了才知道没用了。你要是再和一个有贷款的人结婚,整个儿一个烂底子呀!等你们还完了债,孩子恐怕都该上学了,又该还下一代的债了。我们家总重复这些干什么,怎么这么有瘾呢?你再为还债过苦日子,妈何必让你念那大学,何必陪你三年往那欠债的路上赶呢?要我说,咱都匀乎匀乎,你找个家境好些的,这小伙儿也找个女方条件高些的,都给自己松松绑,别弄得喘不过气来——”柳婷妈说不下去了,回头看看这些年吃的苦,向前又望不到那遥不可及的岸,心里纠结,眼泪也急了出来。那泪是颗颗饱满的,泪与泪之间有些间隔,不是成串的,但滴落的颗颗都是重磅炸弹。突然,一丝莫名的惊恐袭来,柳婷妈哆嗦一下,她下意识地抓住柳婷的手,紧张地问:
“柳婷,别的事儿先不说,你跟妈说实话,你俩处多长时间了,处成啥样儿了,能不能断了?”
柳婷感受到了母亲的悸动,她哪里敢说实话?她和苏子伦已经租了插间儿房,是同居式的恋爱。
柳婷正遣词造句般地琢磨着回话儿,就透过窗户看到爸爸兴冲冲地进了院子,带着那特有的爱意和憨笑。柳婷妈快步迎出房门,在柳婷爸耳边嘀咕着。柳婷看见父亲的脸色紫涨起来,来回在院子里走着。大约五分钟后,俩人脑袋凑在一起,然后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晚餐很丰盛。柳婷爸和柳婷妈绝口不再提对象的事,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柳婷吃不出味道,冷眼看着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心里猜测着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办。
晚饭后,隐在山后的太阳仍留下大量余辉,给村里的山、水、树、林、田、路、沟、房、院、墙都鎏上了金色。柳婷一家三口走出院子,往村后走去,偶有屯邻走过,柳婷都礼貌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哟!这不是俊丫儿吗?都长成大姑娘了!”
“越长越俊呢!在哪儿上班呢?”
柳婷乖巧地回答:“在会展公司。”她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不是用人单位以试用期名义压工资,就是把她当花瓶让她站前台,还有不轨之徒想收她为“女秘书”。只有刚签的会展服务公司,才让她自豪。她知道,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能成为村里人的谈资,她这来回一走动,就够父母在村子里荣耀几个月了。当然她也知道,如果能再领回一个让父母荣耀的女婿,那父母的精神支柱该有多壮实。
走出不多远,柳婷已意识到这次三人行可不是随意遛弯,是奔着一个特定目标去的。那是屯后的三间草房。现如今,草房在村子里已成稀罕物了,大多数人家都住上了砖瓦房,再好一些的是用彩钢盖的顶。柳婷妈抬手指着草房对柳婷说:
“柳婷,你知道这房子是谁家吗?”
柳婷当然知道,这是村子里最穷的一户,李牌九家。她一直不知道李牌九是他的真名还是绰号,反正从小就知道李牌九有些不务正业,好赌钱,好喝酒,老婆早些年去世,他也没再娶。留下的女儿叫李妮,比柳婷小二三岁,在村小时一起上过学。没想到,她家还这么破旧。
柳婷妈说:“李牌九家上个月搬走了。人家这回走字儿了,和蓝旗县首富突然连上了亲,也不知从哪论的。这可好,有了这棵大树支起伞,一下子就借着荫凉了。那个首富帮他包了一条蛤蟆沟,专门给首富的公司供林蛙,这一家就像母蛤蟆的肚皮,发红了。”
别说柳婷读了大学,就是刚上到初中,也明白父母这是在用实例开导她,可怜天下父母心呢!她不做声,听母亲继续说道:
“柳婷,他家搬走了,房子也没人住,他家的地中途让咱家包下了,也算借了点小光。”
柳婷无话可说,在心里叹了口气: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层妈,这话说得真对呢!她取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阿伦,取消明天的见面,10点钟在蓝旗客运站集合。”
原来,这次回蓝旗,柳婷和苏子伦是一起回来的,在客运站分的手。柳婷已有了满意的工作,他们想和双方父母挑明俩人的恋情。原计划如果谈得气氛好,就见见双方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