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治明知道危险,还要和六王爷往来,甚至只是一个小厮传来六王爷的口信,说要临时征用薛府给落水的朋友更衣,薛从治二话不说,便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薛璞实在看不明白,他爹一个二品大员,何至于此。
??虽然不明白,但事实摆在那里,薛璞一向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要遵从父亲的意志,所以,对于六王爷,他是又敬又怕的,仿佛天生带着一股子看见六王爷就腿软的本能反应。
??此时,六王爷骤然出现在他身后,面露不耐之色,薛璞一改之前的趾高气昂,战战兢兢道:“回禀六王爷,我是来找……来找我在国子监的一个同学的,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进,所以我才说了些孟浪的话,还请六王爷千万不要在我爹面前提起此事。”
??陈燧瞥了薛璞一眼,在他记忆里,这个薛璞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挺可怜的,自己喜欢的人被自己爹抢了,说起来薛从治也是个谨慎刻板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突破伦常的行为,陈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今天,这个薛璞却有点讨厌了。
??“你那个同学是被绑架进去的么?”陈燧冷冷问道。
??“不、不是……”薛璞方正的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是自己走进去的。”
??“既然如此,你在外面叫什么,明天上学时见不到面么?”陈燧打量他身上的深蓝校服。
??那意思很明显了,你在外面丢人现眼,也就罢了,还要牵连上你爹和国子监,叫京州百姓笑话,实在是对不起你书香门第的出身。
??薛璞闹事时还未觉怎样,被陈燧这一打量,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连连向陈燧低头认错。
??“去,以后别让我在达摩院附近看见你。”陈燧轻声斥道。
??薛璞只觉得像是被长辈教训了一般,心里十分服气,还有点侥幸,他正待遁走,又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等等,”陈燧问道,“你刚才说介绍谁去清流书坊当编修,是什么意思?”
??“呃……”薛璞没想到陈燧问起这件事,便跟陈燧介绍了一番宋凌霄的黑作坊,以及他是怎么把人骗进去榨干的,因为担心黑作坊无法给弥雪洇提供劳动保障,所以薛璞才来找弥雪洇,告诉他可以介绍清流书坊的编修职位给他,毕竟,国子监的学生有这个资本,第一份工作格外重要,进入清流书坊这样有声誉的、体制健全的大书坊,弥雪洇才能学到更多。
??陈燧听得直皱眉,他的点却不是薛璞那堆废话,而是——
??“你说弥雪洇忙得没空干别的?”
??“啊,是的。”薛璞丝毫不介意在陈燧面前多黑一黑竞争对手,便将坊间传言,说凌霄书坊是通过压榨编修起家的,什么十二岁的童工老得像六十岁,什么作者之所以戴席帽是因为年纪轻轻就秃了,如此这般,在陈燧跟前说了一通,最后表达了他对弥雪洇的担忧,“小弥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整天神神道道的,一放学就冲进这里,也不知道晚上做到多晚,倒是那个宋凌霄非常清闲,听他们班的人说,他每天上午就开始逃学了。”
??薛璞是从小被当成好学生教育的,对于这种扰乱监纪监规的行为深恶痛绝,他表现出了对宋凌霄逃学行为的唾弃。
??陈燧听着听着,冷冰冰的脸色,却多云转晴。
??弥雪洇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一放学就冲进达摩院。
??晚上不知道干到多晚。
??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了宋凌霄的策略。
??既然无法摆脱对手的纠缠,那就先发制人,搞出一堆事儿来纠缠住对手,让对手无暇分心旁顾,如此一来,在真正需要发力的时候,对手就会因为精力不济而败下阵来。
??真不愧是小机灵鬼啊。
??把弥雪洇收编,让他成为凌霄书坊的编修,承担年度重磅作品的编修任务,重任在肩,弥雪洇自然是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银鉴月》上的,这样一来,弥雪洇就没空纠缠宋凌霄了,也没空在拉拢宋郢、边缘化宋凌霄的宋府主战场上有什么作为。
??高,实在是高。
??陈燧想明白了,嘴角禁不住上扬,看在薛璞眼中,却是十分可怕,六王爷不愧是城府极深之人,听到他吐槽凌霄书坊,竟然会露出如此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到底是想到哪一步了呢?一定不是薛璞这等涉世未深的耿直青年可以了解的。
??“六王爷,今天您碰到我的事儿,请千万别向我爹提起。”薛璞连连讨饶。
??陈燧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
??薛璞松了一大口气,自然没功夫再去琢磨弥雪洇什么时候从达摩院里出来,急急忙忙地走开,叫了一辆马车,回薛府去了。
??陈燧抬头往上看,只见“达摩院”三个字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余晖中熠熠发亮。
??今天是五月初二,达摩院选题会的日子。
??陈燧径自走上台阶,从两名恭恭敬敬候着的伙计中间穿过,往二楼会议室行去。
??……
??与此同时,《银鉴月》的选题大会,也进行到了投票环节。
??由于弥雪洇是《银鉴月》的责任编辑,宋凌霄又是项目挑头的人,他们二人不参与投票,剩下的,也就只有……
??云澜和梁庆俩人。
??“我同意!”梁庆“哗”地打开折扇,得意地摇了摇,“云澜也同意吧。”
??云澜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主要是,这个作品,实在不是他熟悉的领域,而且他也不是目标读者,反正就他自己来说,他肯定不会看这种书的呀!
??宋凌霄也觉得这个事儿有点尴尬,云澜能安静地听了这么久,还没有因为剧情过于鬼畜而捂住耳朵逃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弃权吧。”云澜说。
??这个决定是比较合理的,只是,现在就两票,一票赞成,一票弃权……感觉民意基础比较狭窄啊。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门上“平等发言”的牌子一阵抖动,牌子下面被细心的掌柜挂上的小石子流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宋凌霄抬起头,就看见说了自己绝对不来的陈燧,正大步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坦然地坐了进去。
??宋凌霄:?
??“六王爷!您来了,快请喝茶。”梁庆立刻切换成了狗腿状,接替掌柜的活计,给陈燧倒茶。
??“你……”宋凌霄迟疑道,“怎么来了?”
??弥雪洇也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看向这个冷峻的少年。
??“我反对《银鉴月》出版。”陈燧开门见山地说道,向宋凌霄扬了扬眉毛。
??宋凌霄磨牙,陈燧你很嚣张啊!
??前面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说,有弥雪洇没我,现在又食言而肥了,陈燧你吃下去的誓言加起来能不能胖十斤!
??陈燧十分坦然地往椅子背上一靠,两只修长劲瘦的长腿往桌腿上一蹬:“不是平等发言吗?我不可以说话?”
??宋凌霄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你可以……”
??“既然可以,我就说一说我觉得这本书差在哪里。”陈燧不疾不徐地说道,他甚至还很嘚瑟地加了一句,“弥雪洇是吗?我接下来这些话不是针对你,主要是针对宋坊主。”
??弥雪洇悄无声息地把他准备的一大沓材料拨拉到远离陈燧的角落,缩成一小团,尽量减少存在感,猛然听见陈燧提起他的名字,他情不自禁“嘤”了一声。
??宋凌霄的假笑渐渐扭曲:“说,有本事你就说!”
??“首先,这本书过不了审,就算上市,也会被禁。”
??“其次,这本书的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套路。”
??“第三,这本书讲故事的方式,涉及到商业活动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重点,读来甚是无聊。”
??陈燧一针见血地指出《银鉴月》的问题,听得宋凌霄胸口一阵堵,那边小云澜虽然还没有通读过《银鉴月》也不打算看,但是陈燧这么一说,他凭着刚才听弥雪洇的介绍,以及一些选段的试阅,发现确实如此,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
??“弥编修,”宋凌霄切齿道,“记下来。”
??“啊……是……”弥雪洇立刻铺开纸,将陈燧说的三点记下来。
??“你的意见,很有道理,但是也不是完全弥补不了……”宋凌霄试图开始解释。
??“等等,我还没说完,”陈燧给了宋凌霄三记窝心脚之后,不等他反应,又来了一记回马枪,“最糟的是,这书这是诲淫诲盗的极致,很容易被清流书坊举报。”
??气氛一阵凝滞。
??陈燧最后这一句,简直太踏马的有道理了!连《银鉴月》的大力支持者梁庆,都笑不出来了。
??清流书坊自从上一次和上上一次跟凌霄书坊对垒并且惨败之后,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见缝插针就要黑一黑凌霄书坊,他们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小组,给《江南书院时文选》挑刺,连续挑了一个月,将真真假假的错误汇集成一个小册子付梓,题目叫《时文错漏考》。
??拿到这个小册子的时候,宋凌霄非常无语,倒是云澜很开心,因为他又可以查缺补漏了,而且还是别人帮他总结好的。
??清流一派的首领,内阁大学士沈冰盘倒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了让《时文选》进入清流书院课外必读书目,转天就放上去了,只不过书院中的夫子老师们,将这本《时文选》拿出来时,总是作为大家来找茬式的反例,下面人的器量之狭小,可见一斑,不过也能说明,在清流一派内部,反凌霄书坊的意见还是甚嚣尘上的。
??本来清流书坊攻击的重点,还有《金樽雪》这部通俗小说,但是自从《金樽雪》在礼部的邸报上连载,受到多位朝中大员追捧,清流书坊便也不敢再指斥这本书是诲淫诲盗。
??两家书坊之争,随着凌霄书坊的业务全面转向通俗小说出版,而逐渐趋缓。
??但暗流仍在涌动,清流书坊并没有就此罢休,嵇清持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丑,一定是要找机会扳回一城的。
??……
??会议室内一阵死寂。
??宋凌霄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啪”地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向陈燧:“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开始解释。”
??陈燧微微扬眉,那意思是,请。
??“首先,你说的第一点和第四点是一点,分开来凑条数是没有意义的行为,所以我就合并起来解释。被举报,被禁了,怎么办?”宋凌霄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众所周知,许多名留青史的书,因为其内容的超越性,而在颁布上市后没有多久,就沦为**,但是,沦为**,有没有影响这些著名书籍的销售和传播呢?答案肯定是有,但是影响到什么程度呢?人们因为它被禁而掏钱购买的比例高,还是禁止销售后带来的渠道损失多呢?我现在不展开论述,但是可以告诉你们结论,官方禁止不仅不能降低一本质量过硬的书籍的销售,反而还会带动它的宣传。”
??陈燧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而且,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如果被禁了怎么办,我们肯定不能坐以待毙。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两个版本的《银鉴月》,一个是符合作者要求的,未对敏感内容进行删减的版本,这个版本推出去主要是为了应付作者的——弥雪洇你不要记这一块——另一个版本则是符合衙门要求的,删减到能过审的‘洁本’,据我观察,《银鉴月》的敏感内容和它的剧情是油水分离的,删掉那些敏感内容,并不会影响主线剧情,但是,作者不同意,怎么办,我们就让衙门来倒逼作者同意。”
??说到此处,弥雪洇、云澜和梁庆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他们的老板并不是没有估量到这个问题,而是早就想到前面去了。
??而陈燧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用那种“你还是太年轻”的语气说道:“你以为衙门是什么,会给你磨人的机会?”
??“哼,衙门自然不会给我磨人的机会。”宋凌霄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燧,“但是某些人有!”
??就是这么厚脸皮,就是这么嚣张!
??陈燧呆住了。
??另外三名旁听的无辜群众一脸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听不懂宋凌霄和陈燧的对话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们和宋陈二人给隔开了!
??之后,宋凌霄若无其事地解释了第二点和第三点:故事走向不符合人民群众喜爱的套路,男主中间就挂了,也没有神仙爱情,坏人活得比好人还长等等,宋凌霄说,这本书又不是言情小说,当然不符合言情小说的套路,宣传的时候需要改变策略;
??叙事手法太过琐细,这是一种创新的叙事手法,是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叙事之后的一大特色,它的语言更接近生活,衣食住行方面又精致地描写了富商家庭的现实情况,在普通百姓看来,不仅不会觉得磨叽,还会觉得很新鲜,甚至通过阅读获得“我也吃到了、穿到了、享受到了”的快感。
??而陈燧之所以感觉不到,就是因为他脱离了群众。
??经过宋凌霄的一番侃侃而谈,参会众人深感折服,还是宋公子/老板高屋建瓴,那还等什么,就继续推进啊。
??最终,在陈燧的刺激之下,《银鉴月》以两票赞成,一票反对,通过了选题大会。
??……
??会后,天色已晚,大家各回各家。
??宋凌霄盯着弥雪洇做完会议记录,俩人最后离开达摩院,从楼梯上走下来,大堂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
??自从上次宋郢传达了那样的意思,只要宋凌霄跟弥雪洇在一起,回去晚一点也没事,果然在这种情况下,就再没查过宋凌霄的宵禁。
??宋凌霄心中叹息,这回他还得指望弥雪洇带他飞。
??待走出达摩院,来到街口,往北一拐就是宋府时,宋凌霄却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宋凌霄对弥雪洇说,“我过会儿就来。”
??弥雪洇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街角屋檐下,背靠着墙,好像在欣赏月色的玄衣少年身上。
??“嗯……”弥雪洇低下头,抱紧了胸前的会议记录和材料,“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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