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堂内很静, 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 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 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 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 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 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 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 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 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 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 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 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 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