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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第十页 解玉(2 / 2)

浮生物语 裟椤双树 0 字 2021-04-17

赵云转过身,暗自咬咬牙,又扔下一句:“姑娘家,还是要顾着脸面才好。”

望着他走回校场的背影,七夕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才扭过头,笑着对四喜说:“我们回家。”

远处的校场上,几个青年笑嘻嘻地围在赵云身边:“云哥,猪妹对你可是一条心,何况那丫头虽然做事出格,人却是好的,何必对人如此绝情?”

他沉默片刻,道:“早晚是要上战场的人。生死未知,何必累人。”

众人面面相觑。

“别再说这些无用的话。”他“唰”一下从地上拔出插入泥下半尺的涯角枪,“继续练习!”

小小的风波,就这样消失在拳脚与刀枪以及再次腾起的尘雾里。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在督促众人的过程里,赵云有好几次走神看向围墙那边,然后自顾自地笑一笑。

那个笨蛋摔下来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笑阿,像只可爱的癞蛤蟆。

赵云这样想。

8

从校场往闭花斋的路上,七夕趴在四喜的背上,比平时安静很多。

“早跟你说过,你跟他没可能。”四喜淡淡道。

七夕咬咬嘴唇,努力笑出来:“以后,送给他的猪肉可以送给你和你师父了。”

“我不爱吃肉,师父也是。”四喜摇摇头,“傻死了,你。”

有事长时间的沉默,七夕突然说:“你信不信,他以后定会是个很出色的大将!”

“因为长得好看?”四喜故意道。

“他勇猛,却不嗜杀。”七夕看着前方,“早晚是要打仗的。一打仗便要死许多人,若有他领军,起码不至祸及无辜,为杀而杀。”

四喜沉思片刻,说:“还是想想怎么卖好你的猪肉吧。别的事,轮不到你想。”

“我只是喜欢他,然后,希望他一辈子都好好的,一辈子都不要受伤。”七夕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呢喃,“我没想过要从他那里拿回些什么。就像我给小虎他们送吃的,帮胡姑姑干活,陪胡大娘聊天,我只是喜欢去做而已,没想过要从这些人这些事上,要回什么。”

“帮了别人也要对方记得你的好,否则有何意义?这就像做买卖一样,得拿钱才能换回想要的东西。”四喜皱眉道。

“你也说了,那时买卖。”七夕把脸埋在他背上,侧望着身旁的街市,“我爹说,但行善举,莫问前程。如此一来,生活自会开心快乐。”

但行善举,莫问前程……四喜心下一惊,不知从何而来的、模糊而零散的场面,突然在脑中摇晃。积雪的大山,流动的泉水,枯竭的叶子……

他停下,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怎么了?”七夕察觉到不对,觉得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赶紧跳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怎么这么凉?你又犯病了?”

“我没事。”四喜忍住头疼,走到街边靠墙坐下。

“头又疼了?”七夕跛着脚跟过去,极担心地看他,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别忘了我是谁阿!”

四喜很坦白地告诉过七夕,他又一种天生的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在遇到半眉之前,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一点记忆都没有。因为这种怪病,令他每一天都会忘记昨天的事,如此循环。直到遇到半眉,他给他服用一种透着人参气味的药丸,他的记忆才得以保存下来。这种药丸的成分,半眉从来不说,他自己试过配制,却总不成功。所以这也是他肯一直老老实实做半眉徒弟的原因,他不想再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的身\_体好像又出了别的问题,只要头一疼,脑子就会有刹那空白,紧跟着便有那些零散的场面浮出来。刚刚,就是那八个字,突然像刀子一样剜进了他心里,然后一笔一划刻出来,好像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要透过这几个字涌出来似的。

头疼渐渐隐去,他看了面前满面愁容的七夕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朱七夕,卖猪肉的蠢丫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吓死我了。”七夕拍着心口,松了口大气,“真怕你突然就不记得我了。要是那样,就没人愿意给我当梯子了。”

“那我宁可不记得你。”四喜打开她的手,“丢人现眼!”

“别呀!”她赶紧拉住他,很认真地说,“你答应我,要永远记得有我朱七夕这个朋友!”

“不要!”四喜别过头去,“忘就忘了呗。”

“不行!”她瘪起嘴,要哭的样子,“我已经没有家人了,难道连朋友都不能有吗?”

四喜无奈地转回头,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会忘记的。”

“拉钩!”她伸出小指,破涕为笑。

“烦死了!”

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在三月的阳光下,缔结盟约。

9

“哎呀,怎么眼皮老跳呢?”

闭花斋的饭桌上,胡姑姑放下碗筷,用力揉着眼睛。

“昨晚没睡好?思念哪家爷们儿呢?”半眉一边塞-着馒头,一边偷笑。

“贱嘴!”胡姑姑一筷子敲到半眉的秃头上。

四喜专心吃饭,把两个老家伙当成透明的。

奇了怪的,他的眼皮也在跳。

今天,赵云与郑穹的比试,就在西校场上开始,算算时间,两军人马应该已经剑拔弩张了。

太守大人下了命令,为让两队人马专心比试,比试期间封锁校场,严禁外人围观。整个真定都为这场比试沸腾了,虽然无法入场一观,但大家都猜测,胜出的定是赵云。

四喜也这么想。

他跟赵云虽不算朋友,可这几年下来,对他的一切也算了解,以他的身手,这应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可为何心里总是惴惴的呢,从早晨醒来时,便是如此。

吃罢午饭,照例由师徒俩滚去厨房洗碗打扫,胡姑姑去伺候她老娘。

四喜慢吞吞地洗着碗,半眉边擦灶台边问:“徒弟,最近可有头痛?”

“有。”四喜头也不回。

“可又看到一座雪山?”

他愣了愣:“有。一次比一次清晰。”他转过身,问,“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你知道,为何从不告诉我?”

半眉抬起头,缓缓道:“我在等。你也在等。”

“什么意思?”

“洗碗吧。”半眉有呼呼地擦着锅,“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吧。”

半眉的上半身,映在那一大半的刷锅水里,微微漾动的水面上,不见那又丑又秃的大叔,却是个丰神俊美、堪比天人的年轻男子……

10

“又弹错了。”春更楼的厢房里,锦袖含笑戳了戳七夕的额头,“明明心思不在这里,非要选这个时候来找我学琵琶。”

坐在窗边的七夕吐了吐舌-头,放下弹得一塌糊涂的琵琶。

锦袖“扑哧”一笑:“少-女怀春,都是一般模样。”

“锦袖姐,你就别笑我了。”七夕红了脸,垂下头,“他说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傻孩子。”锦袖叹了口气,“你做了你想做的一切,他能不能有回应,就不要多想了。”

“我没有多想。真的。”她看着窗外,微笑,“他救过我,我给他送过猪肉,我给他唱过曲儿,他还背过我,挺好了。”

话音刚落,七夕的视线突然落在楼下的某人身上,那青衫飘逸的男子,不是都尉大人袁青云吗?

“这会儿他不是该在校场上,给子龙大哥他们助威吗?”七夕奇怪地说,“怎么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往春更楼里来?”

她跑出厢房一瞅,却见袁青云带着一个小厮,与一个黑衣男子一道,在掌柜的带领下,径直进了二楼末端的雅间,并将小厮留在门口看守。

七夕细细一想,只觉那黑衣男子看起来颇为眼熟,好像……那天在校场上见过,他就站在第一排,功夫很厉害,还跟赵云对打过。既然他是赵云的人,这会儿就更不该在这里了呀。

“怎么了?”锦袖跟出来。

“有点不妥。”七夕一皱眉,“袁青云这会儿怎么跟子龙大哥的人在一起?”

锦袖略一思忖,说:“跟我来。”

她拉着七夕,佯作无事状,大大方方进了袁青云隔壁的房间。

一进去,七夕便迫不及待贴到墙上,竖起耳朵使劲听,可是,墙太厚,哪里听得到。

“听不到!”她着急地说。

“你自然是听不到的,我来。”锦袖上前,轻轻将侧脸贴在墙上。

“你能?”七夕不太相信地看着她。

锦袖一笑:“我的耳朵比寻常人好使。”说着,她竖起手指,让七夕安静。

隔壁房的两人,此刻却全然不知隔墙有耳。

“办妥了?”袁青云啜了一口茶。

黑衣男子站立一旁,点头道:“昨夜已将郑穹的铁枪上涂了毒,为了更保险,白龙驹的草料里,也加了东西。以郑穹的功力,虽打不过赵云,但要让他受点伤,易如反掌。这个毒,见血无救。”

“甚好!”袁青云满意地笑出来,“赵云一死,教头一职自然由你顶上。届时再给郑穹安个求胜心切、以毒杀人的罪名,他郑家军群龙无首,正是你将他们收入囊中的好机会。一箭双雕。”

“大人高明!”黑衣人拱手笑道,“只是属下还是不太明白,大人与赵云相交多年,我们都当二位是生死之交,何以……”

“当年我确有爱才之心,若非我处处提携,赵云焉能如此顺利地当上民团教头?”袁青云放下茶杯,目露寒光,“可惜,此人不知回报,满脑为国为民的迂腐念头,我看,即便他真出人头地,也是不肯听人摆布的,于我毫无好处。如此,不如换个聪明人替他步步高升,将来我也好沾一沾光彩。对吧?”

黑衣人“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放心,属下必不忘大人提携之恩,将来自当回报!”

“好极了。”袁青云舒心地点点头,又装模作样叹了一声,“子龙啊子龙,你有今日,莫要怪我。我不去观战,是不忍看你一命归西的惨状。若有来世,但愿你能聪明些,懂得回报他人的道理才是。”

说罢,他冷冷一笑,扬手将茶水洒到了地上。

隔壁房间,早没有了七夕的踪影。

跑快点!再跑快点!

七夕恨不得自己化成一阵风,眨眼就飞到他面前。

当锦袖把墙那边的对话一一复述出来时,她就有这想法了。

一朵云飘过来,刚刚遮住太阳,世界骤然变得阴凉。

她的手里,紧攥着一枚牡丹花状的发簪,临走前锦袖给她的,她说,将这簪子插在发间,可暂时隐去身形不让旁人发现,要知校场四周戒备森严,单凭一个姑娘是硬闯不进去的。但一定要快,簪子的力量无法维持太久。

我甚至来不及问锦袖为何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拿了就跑。现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求一切还来得及。

你不能受伤,一定不能!

她越跑越快。

11

西校场上的比试,终于到了两军首领对决的时段。

赵家军已经领先,除非奇迹出现,郑穹打败赵云,否则,败局难挽。

校场中央,赵云手握涯角枪,身跨白龙驹,与铁枪黑马的郑穹对面而立,两人均神色肃然,眼里都烧着必胜的火。

只是,赵云心中却隐隐担心,历来健硕勇猛的白龙驹今天有些反常,上场前便口喘粗气,连脚步都不似往常稳健。

一声令下,人马齐发,两杆长枪你来我往,铿锵作响,时不时溅出激烈的火花。

尘土飞扬,马儿嘶鸣,几回合下来,郑穹已被逼得节节后退,手上铁枪只有低档的份儿。

赵家军这边,个个激动不已,只差为最终的胜利欢呼了。

谁知,就在众人以为赵云胜券在握时,白龙驹的前腿突然一软,竟整个跪了下去,失了平衡的赵云只得就势一滚,落到郑穹的身侧。

得了这样的大好机会,杀红了眼的郑穹哪里还顾得“点到为止”,多年来那股手下败将的窝囊气一股脑儿汇集到枪尖上,竟对准赵云的背脊刺了下去。

赵云躲闪不及,连拿枪去挡的机会都没有,眼见那锐利的枪尖刺下来,本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空气里平白扑出来个东西,“砰”一下压到他身上,生生挡住了郑穹的铁枪。

马上得郑穹明明感到枪尖刺到了人,可收了力仔细一看,铁枪离地上的赵云居然差了一截,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停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好像有什么玩意儿挡在赵云身前似的。

郑穹猛一抬手,铁枪“噗”一声拔出来,枪尖上竟有一缕清清楚楚的血迹。

赵云差异之际,只觉怀中落了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枪尖有毒,切勿见血!小心袁青云!”

言罢,他怀中一空,那无形之人似是快速挣脱,再难寻觅。

他站起来,惊讶地四下张望,可是,哪里又看得见什么人影?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他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时一个人吗?如果是,有时谁?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涌过来,连郑穹也呆住了,整个校场一片混乱……

跑!赶紧跑!

七夕还是在跑,从校场冲出来,她一刻也不敢多停,生怕发簪的效力失去之后被人发现。

好像不怎么疼嘛,只是有点麻,而且这种麻痹的感觉还在不断扩大。

幸好,在离开校场好一段距离后,她才恢复原状,更幸运的是,当时刚好跑到一条无人路过的小街上,否则凭空出现的她,会吓死一群人吧。

脑袋有点晕,她回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好像也没多少血。不是说见血就会死吗,怎么自己还是能跑能跳呢?

她居然有点高兴,也许那个毒并不是那么厉害。

虽然脚开始发软,可她还是坚持着跑到了闭花斋,一冲进后院便大声喊道:“四喜!”

她也不知为何要喊四喜,一种习惯?

可是,当四喜循声出来时,却只看到一个面无人色、倒在桃花树下的她,背脊上的伤口,正缓缓流出黑色的血……

12

“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半眉看着躺在床-上的七夕,摇了摇头,“腐心草,无药解。”

桌上的蜡烛,已快燃到末尾。

“不能救?”四喜站在窗口,毫无表情地看着外头的沉沉夜色。

半眉摇头。

锦袖坐在床边,握着七夕冰凉的手,含泪喃喃:“你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拿自己的身-子去挡呢!”

一道冷光从四喜眼里划过,他突然转身,一把揪住半眉的衣襟,吼道:“你不是很本事吗?你不是大小破事都能帮人家解决吗?现在却不行了?把她给我救回来!救回来!”

锦袖赶忙上来劝,连声说是自己不好。

“住嘴!”四喜愤怒地看着她,“若不是你这花妖拿了簪子给她,她就没有机会进到校场!当初老东西对你心生恻隐,没有收你,还跟你成了密友,我就知道将来一定会惹出祸事!”他涨红了眼睛,突然抓住锦袖的胳膊,咬牙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杀了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四喜脸上,把锦袖都吓了一大跳。

半眉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严肃,他看着四喜:“想救她?”

“废话!”四喜怒视着他。

“真心的?”他又问。

“我要她活着!!”四喜断然道。

半眉仰天一叹,竟释然地笑了:“终于,你也有了想解救的人了。”

说罢,半眉朝他走去,每走一步,他的模样就变化一点,当到了他面前时,丑陋大叔已然成了一位翩翩美男,绿眸褐发,一片翠叶隐于脑后。

“你……”四喜吃了一惊。

“你跟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我真怕一直等不到。”半眉伸出手指,摁在四喜的眉心,一股温凉的气流从指端渗出,“离开这么多年,该回来了。”

细细的气流钻进四喜的身\_体,转眼变成一道烈焰,到处烧,似要将遮住他的一切障碍都烧掉。高高的雪山、清澈的泉水、四季如一的地-穴-……一个个从模糊到清晰的场景,飞快地回到他的意识中。

他凝定许久,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把丢失的魂魄都吸回去一般,黝黑的眼眸与头发也渐渐变了颜色。

“葵颜?”他怔怔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半眉”,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那片重新出现的叶子,试着喊了一声。

“是。”葵颜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回事……”四喜抱着头,无力地坐下,“我记得,那一晚你跟我讲,你要去做神仙。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下了山……之后,便是做你徒弟这些年。”

“参人一旦离开雪山到了人界,三年之内有没有为他人做庇佑的话,便会逐渐失去记忆与灵力。你的怪病便是因此而来。”葵颜淡淡道。“一个忘记身份的参人,除了不老的容颜,与寻常人类也没有太大区别了。”他顿了顿,又道,“不止你,就是我身上,也发生了一连串变故。天界大乱,我放弃神职,回到雪山,却发现你一直没回来过。于是我一面游荡人间,一面寻找你的下落,直到十年前,才在乞丐堆里找到你。我用自己的真元配成药丸给你服下,暂时遏制了你的‘病’,可是要让你完全恢复到从前,却只能靠你自己。”

“为他人做庇佑?”四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好像还不能回想起关于这个的一切。

“我们参人最大的能力,使可以千变万化,但最终只为一个目的,便是解救他人。每一个去往人界的参人,都会选择成为一个人类的庇佑者,用我们天生的本领,替对方化解灾劫,哪怕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葵颜看着他的眼睛,“那些离开我们前往人界的同族,有的为守护着的那个孩子,变成一颗起死回生的丹药;有的为了一个瞎眼姑娘,变成她手中的盲杖,护她一生都不至于跌撞;有的为一个失去亲儿而痴傻的母亲,变成了她的儿子,陪她到终老。”

四喜的眉头渐渐皱起,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其实,我们的同族,每一个都是‘解王’,虽然他们只是妖物。”葵颜看着最后的一点烛光,“参人一旦决定庇佑他人,便不能回头了,我们会因此永远失去本来面目,以及所有的记忆。变成药丸,便永远是一颗药丸,被人吞下,烟消云散;变成盲杖,也永远就是一根盲杖,一旦被投入火中,自然灰飞烟灭。可是,他们并非死物,他们会以这样的形态,有意识地、忠诚地,庇佑对方一世无虞。只是,当被庇佑的人寿终正寝之后,他们的去向便各不相同了,但大多数的结局,都是因为元气耗尽而消亡,最终只剩冰棺中的一片枯叶。”他叹了口气,“在那西庇佑着他人的同族心里,那个人,必然是珍贵的存在。这里头的故事,各不相同,却又都是一样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

“你们都出去。”四喜突然打破沉默。

锦袖一惊:“你想……”

“出去!”四喜加重了语气。

“走吧。”葵颜走上前,拉了锦袖的手朝外走,“他自有主张。”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留下四喜与七夕,还有一点挣扎的烛火……

13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七夕。

如果稍微打扮一下,不要总是一身油腻腻的粗布衣裳,她也会是个秀丽动人的姑娘。

葵颜说得不错,他已全部回想起来。那些最后只剩一片枯叶的同族们,不都是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牺牲了一生吗?

他摸了摸脑后那片“失而复得”的翠叶。参人,好不容易成人形,既定的“使命”却又轻易让他们为了某人放弃一切,且得不到任何回报。上天何苦要造出这样的妖物?

他苦笑。

他一直在做的,不就是抗拒这个“使命”吗?

可是现在,他不想抗拒了,真心地。

七夕就躺在那里,命悬一线。她是不是“很珍贵”的人,他不知道。他就是想救活她,就是想她好好地站在猪肉摊前吆喝,就是想她在闭花斋里咋咋呼呼。

如果,他变成一颗解毒的药,那么,七夕这一生都不会再被任何毒物所伤……而他,从此也会彻底失去所有记忆,永远变成一颗消失在她身\_体里的药……

就这样吧,真好笑,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要踏上同样的归宿。

“我会救你。”他握住七夕冰冷的手,看着她手指上那道伤疤,“只是,怕不能再记得如今的你了。”

“四喜……”七夕突然开了口,眼睛幽幽睁开。

“你醒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一直是醒的。”她的声音很轻,“抱歉,你们刚刚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垂下头:“我是妖怪。”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嘴角微微扬起,“看在好朋友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你说!”她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想让你,还有他,都好好活着。就这样。”

“你……”他一愣。

“你活着,可以帮更多的人。他活着,可以让战场变得不那么残忍。”她笑着,“我没了,还会有别人卖猪肉的。”

“不行!”他厉声道。

“行。”她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做起来,“我决定了。希望你尊重我。我一点不委屈,也不遗憾。”

“为什么非要这样?”他一拳砸在床沿上,红了眼睛。

“我爹说,但行善举,莫问前程。好多事,做了就做了,只要做的时候是高兴的,就比什么都强。”她伸出手,擦去四喜眼角的泪水,笑道,“这么多年,我总是乐呵呵的,不就是因为这句话吗?我到现在也很高兴,你就别难过了,乖。”

“蠢……”他揽住她,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肩上。

她靠在他的肩头,浅浅一笑:“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不信。”

他的心,莫名地痛。

一阵微风从窗外钻入,最后一点烛火晃了几晃,熄了。

14

他扔掉了还剩一颗毒药的瓷瓶,提了一壶酒,坐在七夕家的后院。一墙之隔就是闭花斋,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棵桃树,七夕常像只猫儿一样爬上树去,然后故意倒吊下来吓唬人。

他喝了一口又一口,桃树变成了很多棵,可始终也看不到七夕的身影。

身后,葵颜缓缓走来。

“明天,我去跟胡姑姑说。”他看着四喜的背影,“就说七夕急病而亡。”

四喜伸出手,握着还剩一半的酒壶:“喝吗?”

他走上前,坐到他身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转过头,看着葵颜。

“胡姑姑其实是个男人。”

四喜一愣。

“他本是老太太的女婿。自打妻子病逝之后,老岳母因为思女心切,患上了痴傻之症。为解老岳母心结,他带着她从老家迁到真定,从此穿上妻子的衣裳,按照妻子平时的妆容打扮自己,只为让老岳母心中安生,以为女儿还在人间。”葵颜笑了笑,“很不可思议吧?”

四喜没说话,不知该说什么。

“老祖宗说,但行善举,莫问前程。”葵颜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当你开始盘算回报时,行的便不是善了。”

“你很早之前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吧?”他看了他一眼。

“那时候说了也是无用。”葵颜摇摇头,“你恻隐之心未开,我说什么都是无用。今日若非你真心想救回七夕,令你真元归位,我的力量才能发挥作用,引你彻底复原。”

“恻隐之心?”

“我们参人头上的那片翠叶,使我们生命的象征,也是参人天生的‘恻隐之心’。只是,有些‘开’得早,有些‘开’的晚,而你是特别晚的。”葵颜叹口气,“这么多年,我带你走遍人间,身\_体力行,就是希望你能早日明白何为‘恻隐’,可惜你一直无法觉悟。我之所以停在胡姑姑这里,无非也是因为‘她’乃大善之人。我希望你可以尽可能多地留在这些人身边,耳濡目染,或许有助你早日归位。我不想你永远都做一个浑浑噩噩、没有过去的人。如今你已经恢复,今后是要维持原状,待三年之后再变回那个会忘记每个昨天的人,还是做点别的,你选择。我的真元,已不足以再做成药丸了。”

四喜喝光最后一口酒,侧着身-子躺到了地上,背对着葵颜说:“谢了。”

“你……”

“累了,睡一会儿,别吵我。”他打断葵颜,“去跟你的牡丹花妖玩儿吧。顺便跟她说,七夕的事,不怪她。”

“我跟锦袖……”葵颜赶紧解释。

“我说了,别吵我。”他起身,换了个离葵颜很远的地方躺下来。

就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之后,什么都会好。

夜风拂过,几片桃花瓣落在沉睡的人身上,跳着舞,唱着歌,还带来一场关乎友谊、或者爱情的梦……

15

四喜失踪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袁青云被革职查办,赵云带着他的手下,被公孙瓒收入麾下,开始了他戎马生涯的第一步。

之后,就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这个从真定走出去的青年,从一个地位低微的小将,渐渐走到历史中最光鲜的一页。投奔刘备,忠心耿耿,当阳救主,义贯云天,军中无人不赞他“一身是胆”,就连民间也以“五虎上将”之一的称号加诸其上。

另外,都说常山赵子龙一生未尝败绩,除了本身功夫了得之外,还因他得了涯角枪、白龙驹、无伤甲这三件法宝。更有甚者,说这位蜀国大将于古稀之年安详病逝时,身上都不曾有一块伤痕。

事实上,这个打了一辈子仗、一生都没有脱下战甲的男人,在病逝的那一晚,曾经回光返照地下了病床,独自一人去了他存放兵器的密室。

在那里,不止有陪伴了他一生的涯角枪,还有那一副银白如雪、与他出生入死,并且……会说人话的盔甲。

他依稀记得,这副盔甲,是在他决定离开并非明主的公孙瓒时,自己跑到他面前的,如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般。

那个夜晚,在那空旷林地里,它竟单膝跪下,一字一句说:“愿以我粉身碎骨,佑你一世无伤!”

初时,他还是吓了一大跳的。凭空跳出个活盔甲,谁不心惊?

他定下神,问它到底是何来历,它却说,它没有过去,从今之后,它便是他赵云如影随形的保护神。

听它字字铿锵恳切,赵云莫名觉得,这盔甲像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可到底是谁,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胆大如他,终是接纳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保护神”,他带它回了营帐,并约定,在第三人面前,它都要以一副真正盔甲的姿态出现,绝不能让人知道真相。

它极守信,数十载时光,心中只有他赵云一人,拼尽全力,护他千军万马中不受半点损伤。

如今,它孤单单地立在密室一角,铁马金戈,已是过往旧梦。7

白发苍苍的他,抚摸着依旧光亮的它,感慨道:“至今也不知你是何来历,实为遗憾。外间之人都称你为‘无伤甲’,可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名字。”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它沉沉地开了口,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老人,莫名感伤起来,好像一个极重要的人,就要永远离开。而这种感觉,许多许多年前似乎也有过一次。可是,它记不起了,永远也记不起了。

赵云笑起来,拍着它的肩道:“说得好!这些年,我们并肩作战,有你庇佑,我方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着,他咳嗽几声,挨着它坐下来,“不过老伙计啊,以后我就得一个人走了。”

“嗯。”它点点头,“人,终有一死。”

他看看它,又看看立在另一方的依然寒光犀利的长枪,说:“若你要离开,将涯角枪带走吧。它也是老伙计,我不想它落在别人手里。”

“好。”它又点头。

他舒了口气,靠在它的腿上,露出孩童似的微笑:“给你唱歌歌儿吧。咱们这辈子,都太严肃了。”

“唱吧。”它也坐下来,支撑着这个老迈的身-躯。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一边沙哑地唱着,手指一边轻叩着节奏。

有一件事,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过。早在他还在真定当教头时,曾在一个叫春更楼的地方,听一个姑娘唱了一曲《战城南》,即便到今日,他依然认定这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歌声。

还有一件事,就在他遇到盔甲之前的一个晚上,有人往他的房间里放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春更楼上唱歌给你听得人,叫朱七夕。”

朱七夕……他怎么会忘记这个傻丫头呢?

可惜,听说他在那个春天病故了,离世的时候才十七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心,空了那么一阵子。

他慢慢地唱着曲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的头慢慢歪了下去,靠在它的肩膀上,再没有醒过来……

翌日,家人在密室里发现了含笑离开的他。

而陪伴他一生的涯角枪和无伤甲,也在那一天,莫名失踪,从此杳无音讯。

我的茶,很早前就凉了,因为忘了喝。

狼狈的厅堂里,之前鸡飞狗跳得气氛被一种淡淡的悲伤驱赶殆尽,连敖炽都变得沉默而严肃,纸片儿甚至在我的肩膀上抽噎起来,角落里,甲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也不知道。

赵公子比任何时候都像尊雕塑,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很久之后,才对粉西装道:“你是谁?”

“除了葵颜,还能有谁?”我代他答了这个问题。

葵颜“嘻嘻”的笑声,彻底破坏了整个悲情的气氛。

“不好意思,跟大家开了个玩笑。”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我只是来探访亲友,顺便测试一下他现在的体力如何,还能活上多久。看来还不错,比我们别的同族长命多了。我还想看看,众多妖物口中传说的不停,是否真有它的独到之处。”

一句话,所有人彻底出戏,由悲到怒。敖炽连折凳都端起来了,不是我拦着,这混蛋的脑袋不百花齐放才怪。

“你怎么还没死呢?”我发愁地看着他,“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捉弄人的把戏?”

“我已不是普通参人,我做过神,应该还能活很久呢。”葵颜笑嘻嘻地看着我,“再说,我死了,谁来将天绯盾送给你?”

“照你所说,你是一直以自由身活到了现在?身为天界第一任解王,你却没有被封印到石头里?”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十分重要的细节。

他抬起手,捏住那红润的势头,轻轻一扭,这“天绯盾”便轻松落到他手里,完全不是之前我每收一块神石,便有一个曾经的天神要消失的节奏。

“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封印了。”他走上来,托起我的右手,将这尚带着他体温的石头放到我的掌心里,“我,还有另一个老家伙,并没有在那场劫数终‘变质’。这块天绯盾,是我与那位‘热心人’一道寻来的宝物。当年女娲寂灭后,其心竟飞于九天之上,久久不化,众人只当是这位心地善良、对人类总是满怀恻隐的女神还在继续庇佑她的子女。天长日久,这块女娲之心在天空中受了日月精华、春雨夏雷,竟成了一块盾型的红石,最后落入了人间。人们将这块石头称为天绯盾,并深信这神石里,蕴藏了女娲上神对整个世界的恻隐之心,只要这块石头还在人间,它的力量自然会让人类和睦相处,保人间时代平安。我们寻到这块石头,将它与封印了那些倒霉鬼的石头放在一起,使希望能借用并扩大天绯盾的力量,让已经混乱的人界归于平和。”

我突然有些兴奋了,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他就是唯一一个活着并且清楚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的前任天神!诸多困扰我的谜团,看来都可以从他口中得到解释。

“当年,天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手里的天绯盾,“你来找我,又主动将天绯盾交给我,不止是为了看亲友吧?”

他笑笑,回到茶几前,端起还没喝完的浮生一饮而尽,-舔--舔-嘴:“又苦又甜,很适合我们这些经历丰富、沧海桑田的老妖怪们。”

“别跑题!”我瞪着他。

“让我洗个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我才告诉你。”他扯着自己肮脏的衣裳,又指了指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公子,“现在你更该关心的,应该是那位吧?”

我皱皱眉,对纸片儿道:“带他去洗澡!”说罢,又对甲乙吩咐道:“你去看着,别让这厮跑了!”

“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跑呢。”葵颜露出一个自认为迷人的笑脸,然后就被纸片儿跟甲乙押去了浴室。

赵公子还是呆坐在沙发上。

我跟敖炽对看一眼,一时间,谁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这一堆铁块。

“哈哈,原来你以前叫四喜啊。”我夸张地笑,也许这样会让气氛好一点?

赵公子抬起头:“我不记得了。除了跟他一道驰骋沙场的时光,以及在不停的日子。”

“当年我曾发过一则招聘帮工的广告,然后,你来了。刚来的时候,你的脾气还不怎么好,又有点神神叨叨的。”我回忆着他刚来不停的情景,“慢慢的,你就好起来了。”

“他去世后,我带着涯角枪,去了一座无人深山。每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偶尔也会去山外看看,发现这个世界在渐渐变化。我最后的一次沉睡,不知睡去了几十年,电锯伐木的声音惊醒了我。当我匆忙离开深山之后,才发现世界又变了模样。正当我惶惑之时,看到了不停招帮工的广告。一路上我听一些妖物说过你的事,所以便来了不停碰运气。”赵公子慢慢回忆着,“可是,我完全想不起谁是朱七夕,也不认识这个葵颜……”他突然用力敲了敲脑袋,“连我自己我都不认识!”

“你是赵公子,不停的帮工,我的家人。这还不够?”我坐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别敲了,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做饭打扫屋子呢。”

“老板娘……”赵公子沉默了很久,老实地说,“我心里刺刺地疼。”

“那你尽管疼。不拦你。”我站起身,看他一眼,“你没有浪费七夕的生命,也没有浪费你自己的。”

赵公子看着我,欲言又止。

“但行善举,莫问前程。你们每个家伙,不是都将这句话做得很好了吗?”我笑笑,伸了个懒腰,“批准你再发半天的呆,但是呆完之后,马上滚去厨房给我做饭!”

说罢,我拽着敖炽走了出去,把那个烂房子留给陷入“过去”的赵公子。我想,他现在需要一个人的空间。

“你觉得,没有回报的善行,是不是特别没意思?”坐在后院的躺椅上,我突然问敖炽。

敖炽想也不想就说:“当恻隐之心都死光的时候,你的问题就是肯定的答案。”他的眼睛里露出少有的深沉,又道,“可是,正因为还有许多朱七夕与胡姑姑,还有赵公子,这个世界才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头一次听你夸奖赵公子。”我笑道。

“我喜欢吃他做得饭他下的面,也喜欢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头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述给他!让他知道,不论过去如何,我们依然很爱他!”

“这么严重?”

“废话!他要是受了打击离家出走,我就要吃你做的饭,那不如让我去死!”

“我成全你!”

“哎呀,别别,耳朵要拧掉了!”

后院里,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一样热闹。

其实,这世上有许多的事,当你开始可以盘算得失的时候,整件事便已经朝不快乐的方向发展了。

所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解王也不一定在天界才有,人间处处都是;恻隐之心不是参人才有,我们也有。照着它,去做想做的事,就这样简单。

但行善举,莫问前程。这句话我甚是喜欢,回头一定要抄下来贴在不停最显眼的地方!

等等,墙壁还烂着呢,我要找谁来修,找谁付钱呢?

葵颜这个混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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