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救过多少这样的人?”我大声问。
“没数过。”
“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他消失在了我的视线。
三天之后,长欢县首富,肖家大公子被人发现暴毙在飘香院的绣床-上,身首分离。同寝一夜的青楼女-子竟毫无觉察,清晨一睁眼,吓得魂魄出窃。官府为此案忙得团团转,可根本寻不到行凶者半点蛛丝马迹。
有人偷偷说,这肖大公子素来乖戾霸道,他家丫环本是被他害死,只因他有个在朝中为官的爹,便想方设法给他脱-了罪,可怜那替罪羊前些天已经被斩首示众。可见这定是神鬼显灵,谁说世上无公道,恶人自有恶报。
我依然大喇喇地吃着菜刀煮的饭,没有觉得任何不妥。只是在夜里打蚊子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说:“啧啧,这不该杀的下不去手,该杀的一个都不放过!”
啪,我又消灭了一个。
他没任何反应,照例拖着他的破席子睡到了院子里。
7
墙上的划痕已经十七道了。
街上到处都是卖香烛纸钱的贩子,明天就是中元节,每到这一天,人类开始忙着祭祀亡故的亲人。
这几天我都不打算出门,因为街上到处是臭道士,谁知那个害苦我的家伙是不是也在其中。我的后遗症恢复得越来越快,今天,我已经能想起一个叫做九厥的,长着湖蓝色头发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会酿酒,很聒噪。
虽然还不能将所有的片段溶成完整的记忆,但我知道快了。
可是,我突然不想太快恢复记忆。因为只要这一天一到,便表示我可能会离开菜刀与凰了。
半个月失忆的生活,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不管他们承认与否。我舍不是菜刀的丸子汤。
最近几天,菜刀总是很累的样子,每天晚饭之后,他都会出去,往那个村子的方向,然后天快亮才回来。
我试着跟踪过他,但每次都失败。他只要一进村子,便失去踪影,任我在里头到处乱窜,也没有他的下落。凰变得更不爱说话了,饭也吃得少。
有一天我从外头回来,看到菜刀在跟她交谈。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只发现越近中元节,凰越是不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这两个人身上,藏着奇怪的秘密。
天气很不好,三天前就开始下暴雨,还有不少人说,这几日的凌晨,总被地底下奇怪的震颤给弄醒。
我虽睡得像猪,但前天凌晨,确实也被地下一股奇怪的力量给摇醒了片刻。
这会儿,我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皱眉看着乌黑的像要掉下来的天空。菜刀走到我身边,扔给我几个小钱,说:“去买点香蜡回来。我要做晚饭,没有时间。”
“这么大的雨!”我瞪他。
“在河里都淹不死,这点雨怕什么!”他淡淡道,“我烧了你最爱的丸子,等你回来。”
好吧好吧,我就是管不了这张嘴!
打着伞出了门,去了最近的纸扎铺,边走边抱怨,妖怪也要过中元节吗,真是奇了怪了。
等等,我心里突然一惊,这么久了,菜刀从来没有让我为他办任何一件事。飞奔回去,果然人去屋空,凰的轮椅孤单地留在窗前。
墙上,我刻下时间划痕的地方,留着几个不算好看的字——后会无期,珍重。
这个骗子!再写句“认识你三生有幸”多好!
我将手里的纸钱一扔,冒雨出了门。
我觉得,如果今天不找到他们,这一世便真的后会无期了。我们没有什么生死与共的经历,相识也不到一月,但既然吃过人家的饭,也该当面说声谢谢,如果他们有难,我会拉他们一把,不管拉不拉得动。滴水之恩也好白吃之恩也好,都当报答,我不想欠人情。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妖怪,会带着凰去哪里?
我已经记起了该如何飞行,可滂沱大雨完全扰乱了我的方向。
村子?!菜刀常去的村子?我心里骤然亮了一亮。
就在这时,半空中的密密雨帘后,传来我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树妖,你我如此有缘,还不随贫道回去!”
我回头,那冤魂不散的臭道雨竟骑着一只纸做的龙,冲我阴阴地笑。
8
快飞不动了,好累,累死了!
臭道士的纸龙太厉害,紧追不入,再近一点就要咬到我的脚了!我几乎能想象臭道士现在的表情有多么狰狞跟得意。这次要是被他抓住,显然不会只是肚子痛这么轻巧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道白光从地下窜了出来,像一把刀,猁地切断了道士与我之间的空间,我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朝地面拽去,风声雨声在耳畔啸叫,我眼前一黑,像坠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是扑通一声,冰凉的水猛地灌进了我的口鼻。
等我再从水里冒出来时,眼前已是明亮一片,堪比夏日最晴好的天气。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光线之后,我的嘴诧异张大了——
碧绿清澈的河水,绕过我的身\_体向前流动,两侧的河岸上,不是寻常的石头,而是温润晴翠的玉石,有的伏地而生,有的高达数丈,似棵棵临风玉树,器宇轩昂,放眼望去,处处荧光剔透,一派浑然天成的祥和之气。
一声不属于人界任何动物的声音,从我头顶上轰然而过。
抬头,一条半透明的七彩五爪龙从空中悠然游过,仔细看去,竟没有实体,似由山川之灵气汇聚而成,所过之处,气流旋动,彩光流传,实在是罕见的壮美灵动。再看,头顶那片被游龙拨开的云雾般的白气之后,竟是一条疾速流动的河水,光影缠绕的水纹之上,清清楚楚看到一片正在落雨的乌黑天空。
“还不上来!”
菜刀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忙扭过头,他横拒两臂,立于岸边,皱眉看我,凰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背靠一块一人高的玉石,石中的光华将她身上惯有的晦暗之色荡涤得一干二净,连她素来苍白的脸,都泛起了淡淡的红霞。
这个地方,不止有着堂皇祥和的气氛,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述的,生命的力量。
我赶紧爬上岸,说:“外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菜刀冷冷打断我的话。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条河在头顶?还能看到我刚刚飞过的天空?”我太好奇了,早忘了被道士追杀的狼狈,也不计较他的语气。
凰怔怔地看着空中那缓慢游动的龙,说:“大明龙脉,原来是真的。”
龙脉?!这个我知道,人界历代皇朝的命脉,就是那深藏不露的龙脉,隐于天上地下,阔海深山。一旦龙脉被断,便意味着一个皇朝的覆灭。
一个县城里的刽子手,一个被遗忘的凰将军,怎么跟这个地方沾上了关系?!
比起看到活生生的龙脉,我更惊讶这个!
“龙脉之气,乃天下至灵至净之物,你在这里打了滚,身上的妖气至少七日不现,七天时间,足够你逃命。”他上来拽住我的手腕,“我送你出去,今后好自为之。”
“我刚来你就让我走?”我还没看够这难得的人间奇景呢!还有那些玉石,可值钱了吧!要我逃命也得让我赚点盘缠不是!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朝我刚才上来的地方走,看起来是要原路将我送出去。就在我们离河水还有一步之遥时,平缓的地下河水上突然漾开了一圈圈奇异的波纹,仿佛有什么要从下头钻出来。
菜刀神色一变,旋即松开我的手,低声道:“躲起来!”
躲?看他神色严峻,我忙环顾四周,选了那最高的一棵玉石,飞身落于顶端,那老树粗壮的玉石顶上,正好有块碗装凹印,躲在里头,居高临下,神仙也难发现。
几乎同时,一个黑衣男子自水下一跃而出,手中弯弓如月,利箭如流星而出,直奔菜刀的面门而去。
菜刀连躲避也不屑,那来势汹汹的龙纹箭竟在离他身-躯不到一寸的地方,自行裂成了两半,仿佛一条被竖剖成两瓣的鱼,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撞在坚固的玉石上,当啷落地。
“收起你的箭吧,朱棣。”他看着燕子般落在面前的男人,“你的箭,永远快不过一把刀。”
水滴顺着朱棣的衣角往下滴,但看上去并不狼狈,天子威仪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在哪里都不会消失。
朱棣,当朝皇帝就是这个模样呀,虽然已过中年,但仍是少见的眉目俊朗,英气逼人。我看向凰,她的嘴唇紧拒着,呼吸变得紧张,呆看着那最想看到的人。
“能将纸鹤送于朕枕边,不但知晓龙脉所在,还能逐一破解龙脉入口的机关与封印,这样的人,朕是要来看看的。”朱棣放下弓箭,环视四周,目光从凰身上扫过,但仅仅是扫过而已,好像根本没有认出她。
“你敢只身前来,倒也不是层懦之辈。”他嘴角一扬,“能踩着千万尸体走上皇位的人,确实不同寻常。”
朱棣脸色一沉,冷笑:“你将此地选为见面之处,便早料到朕只能孤身前来。”
“也是,龙脉所在,若为外人知晓,一刀断之,你的江山便埋进坟里了。”他指了指空中那条龙。
“你想切断它吗?”朱棣仰着头,“天下龙脉,不是萝卜青菜,岂是想动便能动的。”
“唯有夏桀刀可断。”
朱棣面色微变,旋即镇定:“龙牙,虎翼,犬神,皆在朕手。”
“你不觉得你手里的刀太多了么?”他缓步朝朱棣走去,“在你眼中,没有人,只有刀。你享受着握刀的感觉,好用与否是你判定的唯一标准。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刀’,坏了,钝了,丢了,亦只能落个自生自灭的下场。”他看了看凰,“你恐怕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
朱棣不语,冷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
“刀,本有四把。它们生于西溟幽海,本是妖物,寻找主人,是它们生命的主题。”他停住,深潭一样的眼沉到最遥远的回忆——
9
有一把刀,不愿意终生被刻‘工具’的印记。
它反对三位兄长的决定,不肯与那夏桀定下契约。兄长们生气地跟它讲,既生而为刀,便需要一个主人,这才是刀的宿命,夏桀是当世最强的王者,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主人了。可它依然不肯,于是,只能选择离开,游走世间。
夏桀成了兄长们第一位主人,他生性暴虐,三把佩刀染满无辜者的血。它在远处看着在战场上肆意杀戮的兄长们,看着它们如何与它们的主人一道走入坟墓。主人死去,契约解除。
兄长们疲倦沉睡在太庙之中,有不少人来寻它们,都被它阻挠。它将太庙沉入鬼齿崖下,用天生的妖力将太庙护卫于据曲而锋利的结界之中。但,苏醒之后的兄长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太庙,那时,人界的皇帝已姓了赵。它无法阻止兄长们的决定,它们讨厌它这个忤逆的兄弟。这一次,他们与一个面如黑炭的男人定了契约,成了他府衙之上,三把处决人犯的铡刀。男人清廉,被誉青天,铡刀之下无冤魂。
它以为,这次的结果会有不同。
但,男人去世之后,他的铡刀却被放进了熔炉。术师跟皇帝说,这三把铡刀杀气太重,有损国运,应化为铁水,封于地下。皇帝同意,工具罢了,要熔便熔吧。
它听到兄长们在熔炉里挣扎吼叫,术师们发觉了异常,用咒语封闭了熔炉。
它不是术师的对手,请了朋友帮忙,待他们打败术师,解开咒语之时,熔炉里只剩下了兄长们的尸体,三把三尺见长的蓝石古刀。
此时,三道蓝气自刀里飞出,在空中合为一个无拇指大小的光团。朋友说,这是妖刀们最后的“魄”,有魄留存的娇物,生前必不是寻常小妖,且妖魄将入轮回,从今以后便成凡人,红尘辗转,此前种种皆成烟云。
最终,它带着兄长们的尸体,回到了太庙。在那里一待便是数百年。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兄长们是否仍然愿意做一把被主人握住一切的刀?
它常常这样问,当然,不可能有回答。兄长们已经是尸体,留下的魄,也不知转生何地。时间这么漫长,它却还是没能想出,它与兄长们存在的意义。
一把刀,就应该将一切都交给主人?!可主人又能给它什么呢?主人的爱与恨,愤怒与笑脸,都不会赋予一件工具。
工具,只在有用的时候,才会被握在手里。
它离开了太庙,世上已斗转星移,皇帝又换了姓氏。除了好刀法,它没有别的本事,于是它成了刽子手,混迹于时间与人类。
它没有一次开怀的笑容,一把排斥主人的刀,一个解不开的结。不知兄长们的魄此刻如何,应该很好吧。做了人类,又怎会再重复刀的宿命,它这样以为。
它开始寻找,大海捞针。
一直找到了皇帝姓了朱,还是不知道那道魄在何处。
那一年,一个姓刘的老头找到了它。
他竟知道它的名字。
城里小酒馆的一角,他们做成了一笔交易。
老头用一个龟壳,三枚卦钱,摆弄片刻,同它说,鬼齿千里寒,故人返故墟。它说不懂。
老头说,你自哪里出来,便回哪里去,找的人自会出现。作为换取这句话的报酬,它随老头去了山海关外,照老头的意思,它替他斩断了一条在山石中游走的无色小龙。
这是一条正成长的龙脉,不在它成气候之前斩之,大明江山便会改姓易主。老头坐在小龙消失的石头上,一边饮着葫芦里的酒,一边跟它说。
你是神仙?它问老头。
不,我跟你一样,也是一把刀。不过,就快是把没用的,该丢掉的刀了。老头哈哈笑。
它忽然懂了老头的意思
要是你被丢掉了,来找我吧,陪你喝酒。它跟老头告别。老头叫住它,跟它说了一个叫长欢县的地方,那里有个村子,村里有口古井……
它听老头慢慢讲完,问他,为何将大明朝龙脉的种种秘密,包括位置与进入的方法都告诉自己,它只是个化成人类的妖怪,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与期待。
老头摇晃着他的乌龟壳,卦钱哗哗作响,他摸着胡子,我这最后一卦跟我讲,这个地方,是你的“绝处”,你早晚要去那里。
绝处?它会死在那里吗?它砍下过许多人的头颅,对死亡不陌生。
它跟老头告别,回到了崖下的太庙,兄长们的尸体仍在那里,森森发光。
第二年,国师刘伯温辞世的消息传遍了天下,死因蹊跷。
它在一张画像中认出了他。
这样的人,不会骗一个妖怪。于是它继续在鬼齿崖下等,偶尔也会想想那个古井下的“绝处”。
在它昏昏沉睡时,她从崖上跌落。
太庙上有它布下的结界,任何心怀叵测,寻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被切成碎片。但,结界对她没有任何作用。这便是了,故人返故墟。
只有与它同出一脉的兄长们,才能通过这结界,哪怕只是那一道已转生为人的魄。老头的卦,很准。
菜刀站在河岸边,平静地讲述。
他走到凰身边,轻轻握住她没有知觉的手,说:“我以为变成了人,便不用重复宿命,但我显然是错了。”
“故事编得很传奇。”朱棣朝他拍了拍手,“莫非你想告诉我,你便是那从未现世的第四把夏桀刀。”
“我与夏桀并未定下契约,他不是我的主人。”他站起身,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华,“我只有一个名字,翎上。”
“那你可真不是一把听话的刀。”朱棣冷笑,“工具,自然只能在主人手里,才能物尽其用。这么浅显的道理,值得你排斥并琢磨这么长时间吗?”他顿了顿,打量着这个衣衫落拓的青年,“不过,我不想念你是一把。不管你是人是妖,还是身负异能的术士,说吧,千方百计将我引来这里,有何目的?钱权官禄,都是我能给的。”
菜刀,不,翎上,他不作回应,只是将凰揽在怀-里,低低道:“我一直希望我们可以跟别的妖怪一样,有自己的名字,不用将存在的意义交付给‘主人’,我们亦有爱恨的自由,走与停的权利。”
凰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我猜不出她是被打动,还是没有。
我相信翎上说的每一个字。
“你……”凰怔怔地看他。
一道火焰般刺眼的蓝光,从翎上的额间飞跃而出,转眼将他包裹在一片异样的光华中,无数刀锋般的气流自他脚下而起,龙卷风般席卷而上,将他托向空中。空间仿佛被扭曲,他的身影在巨大神奇的力量中旋转,变化——一把通身暗黑的刀,刀身被无数鸟羽般轻灵的蓝光包围,那些不断流动的羽光,仿若从它身\_体里季出的一对羽翼,每扇动一次,便落下流星般旖旎的光迹。
刀的目标,是那条在天河之下的龙。
我敢说在场的所有人在见到这个情景时,都只有一个想法——这把刀,要斩了那条龙。
龙脉断,皇朝亡。这一亡,世上最自以为是的“主要”是否还能趾高气扬。
我看到变了脸色的朱棣从地上跃起,人类的轻功有时并不逊色于妖怪的飞翔。
他从腰间抽出了利剑,刺向那把被他蔑视的刀,他们纠斗在一起,时而是剑与刀在斗,时而是他与毹上对峙,光影缭乱,晃花了我的眼睛。只有那七彩的龙,旁若无人地继续游走。
本来我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帮忙,可我很快放了心,朱棣不是翎上的对手。
可我没想到的是,一道银色的细光,从地上疾飞而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空中的翎上,他增边的乐之羽翼像被惊散的鸟群,不见了踪影。
叮!一根银簪从空中落下,撞在玉石岸上,脆响着弹到了一旁。
凰的右手,缓缓落下来。她的手,可以动?!
那银簪,是她唯一的饰物。
空中,翎上的真身似是失去了平衡,我没有想到一根银簪竟会比朱棣的利剑更厉害。可他没有坠下来,反而更快速地朝那游龙而去,直直刺进了龙的腹部。
龙晃了晃身-子,然后继续游动,刀尖从它的腹部脱出,留下一个漩涡似的洞,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看起来,这条灵气所成的龙,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场面变得很混乱。
化回人形的翎上与朱棣一起自空中跌落下来。
焦急的凰,喊出的第一句话是:“皇上!”
如果她叫的是翎上,或者我还可以幻想,刚刚她的行为,与她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另有苦衷。
原来,同一个屋檐下的悉心照顾与相依为命的,终是抵不过一场习惯性的追随。
我用的是“追随”,而不是爱。
翎上的左臂,多了一条裂纹,像快碎掉的瓷器,那些羽毛一样的光,大大小小,从伤口里缓慢地涌出,并不太激烈,但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望着凰,没有半点怪责的意思。
“我想不起从前,一点都没有。”凰咬着嘴唇,“我无法仅仅从一个听来的故事里,找回所谓千万年的情谊,同伴的信任。我全部的记忆里,只有他,他是天子,也是我的主人。”
翎上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凰面前,举起了右手。
凰闭紧眼,将头扭向一边。
真傻呀,翎上对她,哪有半点杀气。这女-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说过要在今天带你来这里。”他笑,“你以为,我是要断了这龙脉吧。是,曾经我想过要斩断这条龙脉,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主人’们明白,不是所有的刀,都只是工具。但,我改了主意。”
翎上摊开手掌,一片龙鳞似的七色彩片,薄透如云,灵光四溢地旋动:“龙脉之中有七色云鳞,藏于龙腹,只有七月十五而现,凡人服之,恶疾痊愈,断肢再生。”
所有人俱是一愣。
翎上对着云鳞轻吹了口气,这美极的小东西化成了一道彩气,飞进了凰的口中。
晶莹剔透的光从凰的身\_体里层层跃出,似要将之汰旧换新一般。
“三天之后,你当可行动如常人。”他看着满脸惊异的凰,“跟他回去吧。”
说罢,他横抱起凰,走到强作镇定的朱棣面前:“你是个只相信自己眼睛的皇帝。要你来这里,只是让你确信,世上仍有一人可断你朱家龙脉。”
“又如何?”朱棣皱眉。
“以此为交易。”
“换什么?”
“留她在身边,善待。”
“你呢?”
“有生之年,不入长欢半步。”
凰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见证了世上最简短的一场交易。从一个人的怀-里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的困惑多于惊喜。
当朱棣抱着她离开时,她望着朝她挥了挥手的翎上,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10
翎上并没有离开这场地下龙脉的意思,反而找了个最舒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从玉石上跳下来,跑到他身旁,发现他伤口里流出的羽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他露在外头的每寸皮肤竟渐渐地透明起来。
垂死的妖怪,都是这个鬼样子,我非常清楚。
“你怎么回事!”我急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根银簪子而已,你就这么没用?!”
“她是我兄长们的魄,虽已为人,但天性仍在。天下间唯一能伤我的,便是经由她手而出的武器,哪怕只是小小银簪。”翎上吸了口气,缓缓道,“虽身为妖刀,我们多数时间都以人或动物的形态存在,一旦与人定下契约,便化身为刀,任人驱使。主人死去,契约结束。约千年之后,方可恢复从前面貌。这漫长的时间,是我们的蛰伏期,也是了虚弱的时候,就算被人投入熔炉,也无力反抗。但,只要我们没有定下契约,以人或动物的模样活着的时候,世上能伤到我们的,只有彼此。她身上天生的妖刀之力,已经很微弱,所以我的伤口才这么小,我还能有时间跟力气与你讲话。”
我愣了愣,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讲话,我带你回浮珑山,那里一定有人能治好你。我认识的妖怪不少,有本事的也不少。”
“浮珑山……你的家吗?”他笑,“你的后遗症痊愈了。”
咦,他不说,我居然没发现。树妖,浮珑山巅,我离家出走的前前后后,全部归位,自然之至。
“起来!”我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从地上拉了起来,这家伙,已然轻得像片羽毛。
“刘伯温说,这是我的‘绝处’。”他冲我摇摇头,“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得空便去看看她,看看朱棣有否信守承诺。然后,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世上最后一把西溟妖刀已经死了。”
他推开我的手,坐回了地上,闭上眼睛。
“自己去看,老娘没空!”我恶狠狠地回绝。
透过他的脸,我已经隐隐看到身后那条流动的暗河了。这个样子,他撑不到回到地面。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他受伤的手臂,照准那伤口,一口咬了下去。
他猛地张开眼,边推我边吼:“你疯了!”
他那点力气,当然推不开我。
我将自己体-内的真元,灌进了他的伤口,这一口,不知损去了我多少年的修为,我只觉得头昏眼花,乌鸦在耳边呱呱叫。
他停止了透明化,伤口里也不再溢出蓝光,虽然仍是虚弱,但一时半会应是死不了了。
“你与我,并不是很相熟。”他呆看了我半晌,却冒出这么该死的一句话。
“你好歹……也说声谢谢呗。”我喘着粗气,“为什么不把她带走,交给朱棣,她未必会好。”
“我想过带她离开。可我最终发现,我不可能带走一把对主人念念不忘的刀。”他无奈地笑,“同生于世的兄长也好,转生为人的魄也好,我抗拒接受他们的宿命,拼命想要做一些改变,可到最后还是徒劳。”
“真是个纠结的妖怪。”我白了他一眼,“刀不一定是刀,人不一定是人。只会完全亲人他人意志的东西才叫工具,该做不该做的,都去做的,才叫工具,这跟你是哪类妖种没有半点关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有多想不通?!”
反正,我不能眼巴巴看他死,他早就不是一把刀了,可这厮自己还不知道。
“走,回上头去。你有大把时间去纠结以后的生活。”
我拽着他跳进了暗河。
11
如果,世上的臭道士都能像我的后遗症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雨到现在还没停,漆黑如墨的天空下,还没走出村口,我便又跟道士们打起来了。注意,是“道士们”。
这些家伙看起来,可比那个追杀我的大胡子称头多了,连身上的道袍都金光闪闪。
不止如此,整个村子都被军队包围,所有射向我们的利箭,箭头都淬了妖怪们很讨厌的狗血。
朱棣留给我们的礼物真厚重。
这些穿戴富贵的道士必然是吃皇家饭的“高手”了,七八个人围攻我与翎上,不置我们于死地不罢休。
两个妖怪,一个元气不足,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我摔在泥泞的地上,道士的拂尘就快击到我的脸上。
然后……然后这群道士就惨叫着飞了出去,乱七八糟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半空中,那大胡子道士骑在他的纸龙上,收回击出的手掌。不等我也翎上反应过来,已被大胡子抓上了龙背,呼啸着穿过雨水,直冲天际。
我真想哭,绝望地回头,却惊得差点从龙背上掉下去——背后哪儿来的大胡子道士,分明是永远一张臭脸的敖炽!
“下次再离家出走给我瞧瞧。”他斜睨着我,“啧啧,六个鸡腿啊!你是有多能吃啊!”
我应该揍他的,一边打他的脸一直痛斥他有多可耻多无聊。可是我居然没有,看着那张再讨厌不过的脸,闻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我……我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敖炽可能被我吓到了,反而不知所揽着我,结巴道:“你你,你哪里受伤了?”
我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终于明白失忆时那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安全感从何而来了——有人一直在我身边,不管我失忆了还是死了,他都不会扔下我。这种感觉,早在我没有觉察的时候,已然根深蒂固。
翎上似非笑地看着我跟敖炽,咳嗽了几声,跟敖炽说:“谢谢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
敖炽瞥了他一眼:“这半个月你把这家伙喂养的不错,看在这点上,回头送你一颗东海雪珍珠,你的伤很快便痊愈。”
“我这半个月的生活都没逃出你的监视?”我从他怀-里直起身-子,“龙脉里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
“当然。”敖炽得意扬扬。
“是你故意把我撵到龙脉之上,算准了他会将我救下去的?”
“你不是很想看他到底有什么秘密吗,我成全你而已。当然,我自己也有点好奇。”
“我花去半条命为他疗伤你也看到了?”
“品格高尚,可歌可泣!”敖炽揶揄着,“我受伤时也没见你这样待我。”
“你……”我怒了,“你明知道也不来帮忙!”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学会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他很严肃地回答,“我肯教你,你却不肯学,嫌我这嫌我那。只好将计就计,让你吃点苦头,你才会明白有我这样一个师父是多幸福的事!”
我满心闷气,却无话可说,我还不够强壮是事实。好吧我回家,起码也要等我能轻易打败臭道士的时候,再玩离家出走!
天边渐渐亮起,纸龙摇头摆尾,迎着第一道晨曦,朝东方而去。
12
当浮珑山的颜色从一片葱翠变得金绿相绕时,完全康复的翎上在山腰的一棵树下同我告别。
敖炽真送了他一颗珍贵的雪珍珠。东海的宝物他极少送人,只说,给他用应该不算浪费。
“有空可以回来我这儿坐坐。”我眺望着四周绝侍的景色,“不过,要来就早来,不然我可能又离家出走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秋高气爽的天空下,他的气色很好,虽然衣服还是那么脏,脸还是没洗干净。
“你不会继续纠结刀跟工具的问题了吧?”我忽然问。
“我可能会把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用来做点其他的事。”他摸着下巴道。
我松了口气,钻牛角尖的妖怪不会生活得快乐,我想他已经明白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片红叶,举起手掌朝下一挥,那落叶断成两瓣,他把红叶拾起来,用手一抚,这红叶又恢复了原状,他将它递给我,说:“试试看,你能不能把它斩断。”
“你太小看了我。要试我本领也不用出这么简单的题目。”我撇撇嘴,将那红叶朝空中一抛,手掌轻轻一挥,叶片一分为二。
我正要说话,却突觉右手手心有股痒痒热热的感觉,摊开一看,一块光华流转的刀状青印竟嵌在我的掌心,闪烁片刻后,沉入皮肉之下,再无踪迹。
“你干吗干吗?”我举着手掌左看右看,抠来抠去。
“斩断同一件物事,是妖刀与人定下契约的方式。”他把我的右后拉过去,“只要你亲手将我的名字写在掌心,这个契约便正式生效,从此之后,我就是专属于你的手。只要你还活着,这个契约永远有效。”
我稍弱地吃了一惊,如果这算是一个回礼,未免太重了。
“现在想来,刘伯温说的绝处,就是绝处逢生之意才对。你随时可以写下我的名字。告辞了。”他转身,踏着被红叶铺满的小路,信步朝山下而去。
“喂!你不是很讨厌主人这种东西么?”我在后头大声问。
他停下,没回头:“为什么非要是主人呢,朋友也可以定契约的吧。”
暖暖的山风吹过,花瓣与落叶在我跟他之间跳起了舞。朋友真是世上最好听的两个字了,我觉得。
敖炽的大嗓门从上头传来:“有完没完啦!还不回来练习!这个法术可是天下最强的!”
唉,只要是他教的,每一种都是天下最强。
我垂头丧气地滚了回去。
数年过去,翎上没有来浮珑山上找过我。
我再没有离家出走,哪怕我已经能打败遇到的所有不怀好意的道士。
不过,有一个深夜,我去了趟京城。
朱棣的两鬓已见斑白,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山一样高,他的朱笔在折子上不停挪动,让我觉得像部写字的机器。听说他是个极忙碌的皇帝,为他的帝国献出一切。我无法用好坏二字来定论他,虽然他当年不守承诺痛下杀手,可我毫无报复他的意愿。
一个被江山困住的工具而已。我看着幽暗灯光中,那眉头紧锁的男人,静静离开了他的宫殿。
凰在去年的冬天病逝了。我打听来的内容是,皇上软禁了她,什么都给,除了自己。
在此期间,很多术士被秘密派往四面八方,除了皇帝,谁也不知他们去找什么。如果不是忌惮仍在世上的翎上,朱棣不会留她性命吧。
翎上的云鳞并没有治好凰,她只是从一个不能动的躯壳,转移到了另一个不能动的躯壳。
雪花飞下,这冬夜过分的寒凉了。
再往后的数年,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同地方的人在说同一件事——江湖上出了个“无头青天”,专杀恶贯满盈之徒,都是一刀毙命,身首分离。那刀法,连最有经验的刽子手也望尘莫及。有人说这青天长得五大三粗象包青天一样黑,也有人说他面如冠玉翩翩公子。
我心想,该不是有人终于肯剃掉胡子,好好洗脸了吧。
13
“每斩杀一个恶徒,我都会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的名字。”他端着我倒给他的茶水,慢慢地吹了吹。
“显得你光明正大是吧。‘每个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我摇着蒲扇,故意学着他的腔调。
“不,只是表示,惩罚他们的人是我。”他笑笑。“我不为任何人所驱遣。”
“怎么连胡子都剃了呢?该不是跟人搏斗时被抓住胡子挨了几拳吧?”我调侃道。
“其实是夏天吧,胡子太多确实有点热,干脆剃掉。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还可以吧。”他喝了一口我倒给他的花,眉毛简单要皱到天上去了,“你看你,都当老板娘,发了大财了,还拿这么难喝这么苦的花来糊弄老友!”
“这怀浮生可是我店里的招牌产品。先苦后甜,爱喝不喝。”我白他一眼,“说吧,突然冒出来,想干吗?还是我家附近出了恶贯满盈之徒,需要你这无头青天来料理料理?问题是你把我家赵公子搞成那样又是为哪般?”
“其实是个误会。我刚一进你店门,那灰甲便气势汹汹朝我扑来,我完全是本能反应。”他耸耸肩。
“赵公子只是在追打一只蚊子!刚好飞到你头顶而已!”纸片儿从我肩膀后头露出脑袋,大声控诉。
“那你拿菜刀吹我呢?”我竖起眉毛。
“只是检测一下你的本领有没有进步。”他大笑,“看来你的老师真的很不错!又教你又娶你。”
“拍他的马屁没用。”我哼了一声,“你付十倍房钱,我考虑原谅你。”
“我早就钱给你了呀。”他很认真地说,“我把我自己都给了你呀!你管我要钱,岂不就是向你自己要钱?”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掌心。
“我直等你履约呢。”他笑道,“这么多年,你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只怕你是忘了这桩事,又正好路过你家附近,所以才顺便来提醒提醒你。”
“我不喜欢用刀。切菜都由赵公子代劳了。”我看向窗外,繁星宁静,微风轻摆,极好的一个夏夜,“其实,你是来看看第朋友有没有被人欺负的吧?”
他大笑:“看来是没有。例是你欺负他人更多。”
敖炽好像是被欺负过,但根源还是在于他欺负过我呀!哼!
“天亮之后要去哪里?”我记得他说只住一夜。
“北边一座小城。”他的脸色变得沉静,充满了某种期待,“那里有户人家,不久前刚刚得了三胞胎。我想去看看他们。”
“咦,这一次,是转生成三个了?”我打了个呵欠,“那你快去吧!不过房钱!一个了儿都不能少!”
“当年我也没有收过你饭钱啊,还顿顿都给你肉吃。”
“你的饭钱早过了法定追讨期了!”
“……”
尾声
天微亮的时候,我看着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不停。跟当年在浮珑山上,我看着他下山时的背影一样。他停在门口,回头,说:“我等着真正来履约的那天。”
“可我不想把你变成一把。”我继续埋头组装赵公子,“就这样多好,又高又帅,能跑能跳。”
“你总会有需要一把刀的时候。”他笑。
“朋友比刀好用多了。”我头也不抬地说,“快滚吧!不给房钱的人真可耻!”
“白云无尽时,后会当有期!”他很文青地甩下一句诗,大步离开,挥了挥手,还是没留下房钱。
等我把赵公子复原完毕之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还好这家伙只是盔甲,也不是第一次被大卸八块了。赵公子活动着脖子,闷闷不乐道:“打蚊子也有生命危险。”
纸片儿站在他头顶大喊阿弥陀佛,说:“我最怕你有闪失!你死了我就要一个人做家务!”
“我讨厌你。”
“喂,你后背痒痒挠不到的时候是谁帮你?老板娘吗?是我呀!”
“我讨厌你。”
我坐在草坪上,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互相吐槽,十分欢乐。不停里没有工具,只有朋友,哪怕是两个怪物帮工。
我回到屋里,一道金灿灿地光线简单要晃瞎我的树眼——一把重要十分可观的足金菜刀,不知几时嵌在柜台上,映着我那张快笑烂了的脸。其实,为什么不干脆再送我个金菜板呢,配成一套多好。
在线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