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atcFile = "/www/wwwroot/xin_floatAdc.txt"; 浮生物语(裟椤双树)_2【梦碗】(2 / 2)_浮生物语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新笔趣阁

2【梦碗】(2 / 2)

浮生物语 裟椤双树 0 字 2021-04-17

她呼一下把门打开,一股强悍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要利歪似的,再看杵在门前那片缥缥缈缈的白影,她揉揉眼睛,失声道:“梁山伯?!”

风渐渐小了,继而消失了,连带四周的温度也迅速恢复正常。

梁山伯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书卷,侧过脸,问:“吵醒你了?”

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了,他居然若无其事对她说,他见今夜月色甚好,边行边读书,不知不觉便到了琴房门口。

“读书会读到怪叫吗?”祝英台走到他面前,用平生最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月明风清,何来怪叫?”他奇怪地反问。

她一愣,又道:“那彻骨寒风,呵气成冰的天气……”

他一连两个何来,真真把她弄晕了,此刻,四下确实一片寂静,月光如水,微风舒适。

“可刚刚明明……”

“看来祝同学需要服药才是,跟我来。”他打断她,合上书本,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万卷库的方向走去。

“我没病吃什么药!”他下手并不重,可她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记性如此差,不吃药怎么行!”

“梁山伯你真过分!”

他们身后,树影之中,饵三娘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柄细剑,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又看看天空,叹了口气。身后的地上,躺着一只被切成两瓣的怪物,兽头鸟身,模样狰狞,已然气绝,身-子一边融化,一边冒出淡淡绿烟。

“给我出来!”她的手朝后一伸,拧着碗千岁的耳朵将他扯出来,斥道:“大半天不见你人影,你明知大日子临近,群妖集结,不赶紧动手‘清洁’,肉芝现世时,一不小心便被抢去了!刚才要不是那家伙来得及时,祝英台已被当做开胃菜吃了!我明明让你监督她挂上隐门符的!你又偷懒!”

“大日子每十年都有一次,姐姐你身经百战,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这些外来者了,我在或不在,也没什么影响嘛。”碗千岁嬉皮笑脸地拿下她的手,“再说了,就算没有隐门符,那些妖怪找上书院里的活人学生,结果还不是被你喀嚓掉。饵三娘可不是吃素的。”

“永远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饵三娘恨恨道,目光停在碗千岁略为疲倦的面容上,“你去祝家了?”

“嗯。”碗千岁并不否认,打个呵欠,“祝英台托我送家书。”

“你是去祝夫人吧!”饵三娘直截了当。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都知道,咱们虽是亲姐弟,可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隐私权呢?”碗千岁掏着耳朵,苦恼地挤眉弄眼,“我就是顺便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能如何?必然还是旧模样。当年若不是你胡乱逞能,她不会成现在这般模样。”饵三娘用力戳了戳他的头,“我告诉你,事已至此,不要再做任何介入。你我都只是道行尚浅的妖怪,在这书院中安分守己地活着,做我们该做的事。或许天可怜见,有一日能让我们修成正果也未可知。我同意暂时收留祝英台,一是心怀恻隐,二是念她有如今遭遇,我们也要负些许责任。等料理完大事,境况安全之后,再来商讨她今后的去处吧。”

“好吧,我没意见。”碗千岁耸耸肩,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姐姐,你留在书院这么多年,真的只是为了捉肉芝、积功德么?”

饵三娘愣住。

“一睡三千年,梦中不知梦。”碗千岁笑笑,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7

万卷库中,书架林立,一盏油灯在窗下的桌上轻轻跳动。祝英台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着灯光读书,桌上的书全是他正在读的,其中一本书很特别,纯白色封面,上书《妖灵百物谱》。

她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头画着片山林,林中一条小路,一个赤身露\_体,头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着车马疾驰。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炉烧热水的梁山伯面前,问:“你看的书都好奇怪。这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这叫肉芝。”

祝英台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称呼,问:“是这个小人儿的姓名么?”

“肉芝是半个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们食日精月华而生,喜隐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开形一次,数量极其稀少。且它们只在成形当天才会以实体之状出现于山中,之后便化为无形,踪迹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获并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则可获血肉之躯,并入红尘轮回,永世为人。”

祝英台眨巴眨巴眼睛,把书合上扔到一边,打个呵欠:“好无聊。”

“无聊?”梁山伯一怔:“我以为你会说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么可羡慕的,还不如妖怪来去自由、飞天遁地呢。”她抱着腿坐在炉前,“妖怪想变成人,人呢,想变成仙,仙又想变成什么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变成‘别的’才会开心么?”

梁山伯看着她清秀的侧脸,笑笑,岔开话题:“看来现在你一点都不反感来万卷库啊,刚刚不知是谁拼命挣扎呢。”

祝英台转过头,严肃地瞪着他:“梁同学,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说法!我真的听到了怪叫还感受到冬天的温度!”

水壶冒起了白烟,梁山伯找来一个瓷碗,倒了大半碗热水放到祝英台面前,说:“最好的药,就是这个,这水里我加了薄荷叶,可以安神醒脑。我也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新生,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处处不习惯,有幻听幻视并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觉,你自然会正常。”

“我没有不正常!”祝英台看了那碗弥漫着淡淡清香的水,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喝!”

“随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过油灯坐到一旁,靠着书架,取了本书看起来。

祝英台也赌气似的拿起一本书来,边看还边故意念出声来。

他半点都不受影响,目光在他的书上专注移动。

读了半晌书,祝英台也无趣了,扔掉书发呆。

两人之间,隔了一座书架,一盏灯,沉寂无声。

“我认识你。”她突然把脑袋从书架后伸出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梁山伯翻书的手停顿了刹那,又继续翻着:“你我的家乡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觉得认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语道。

他摇头一笑,连回应都不屑。

“我知道没人肯信。”她有些沮丧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

“说说看吧。”他的声音穿过跳跃的灯火,“不让你聒噪你是不会甘心的。”

再没有更好的地方与时间,比此刻更适合说话了,再荒唐的念头,也会在这样的灯光,还有他安静的翻书声中,被理解,被宽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垂眼看着他们之间的灯盏,慢慢跟他说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那一年,她还是垂髫小儿,爹很疼她,可那时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对她也还不错吧,不打不骂,就是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让人害怕。还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姐姐,她不喜欢她,不跟她玩儿,还常把她喜欢的东西抢走。

记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抬了许多不要的旧东西到后院烧掉。独自在后院玩耍的她见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热闹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烧掉不少旧物事,说是辞旧迎新。她站在那堆杂物前,却无意发现一幅画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轴似在发着幽幽蓝光,像对她拼命眨动的眼睛。

她心下一动,趁家丁疏忽之际,偷偷从杂物中抽出这卷画,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霭化冰”图。那时她还认不全上头的字,可看着这幅画,还有画中那只有个背影的男子,心头却是说不出的喜欢。好好一幅画,烧了太可惜。

她将这幅画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里。

次年秋天,大娘那体弱多病的儿子死付出了。对的,她本来还有个异母哥哥,只是从小便是药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内院,几乎是足不出房。

那段时间,大娘很少出来见人,终日留在后院,甚至儿子下葬时她也没有出来。再后来,祝家突然有了一条严厉的家规,便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大娘面前提起她丧子之事,大家就当少爷还活着吧。

她记得,爹就是在那一年开始见老了。

之后的日子也算平静无波,祝家上下安分守己,各做各事,只有她老觉得自己老遇到奇怪的事。

有一次,姐姐捉弄她,将她反锁在老鼠成群的废屋里,她求救无果,又冷又饿,靠在墙角昏睡过去,迷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她。她醒来,迷蒙的视线里隐隐见到一个背影,从打开的房门中离开。她揉揉眼睛,废屋的门不知几时被打开,但是,四下并无他人。

她以为刚刚是在做梦,或许是姐姐良心发现,偷偷开了门吧。

类似的事,不止一件。姐姐想到过各种花招对付她,在路上挖泥坑当陷阱,在她的水杯里下泻药,可她每次都能安然无恙,走到陷阱前会突然停下绕过去,水杯已经端起来,却莫名其妙滑脱到地上。

于是,别人都觉得她运气好。只有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每次遇到灾祸时,似乎都有股力量帮她化险为夷,但她又毫无证据。

时光如水流去,她到底是平安长大。爹说她跟娘长得一模一样。姐姐也不再捉弄她了,她有了自己的世界,整天想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大娘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很美丽,只是看自己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一年前,爹已病到不能下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那天她正要亲自去为爹熬莲子汤,大娘却将她叫去,让她去郊外的青莲寺为爹求一道平安符回来,且要独自步行而付出,方显诚心。

对大娘,她当然不会有一个不字。

她去了青莲寺,却在一片荒地里遭遇两个带刀的大汉,他们不求财,只要她的命。

她跑,他们追,刀尖就在她的脑后。

一脚踩空,她滚进一条沟渠,脑袋撞上一块大石,昏死过去。

浑浑噩噩中,又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又看到那个白色的背影,就坐在她前头的石块上。

“你是谁?”她爬起来。

“我来同你道别。”那人慢慢地说,却始终不肯转过身来,“十年缘分,怕是尽了。”

“我们很熟么?”她想走过去,身-子却动弹不得。

“祝英台,今后若有机会离开祝家,切勿犹豫。尤其留心祝夫人,她已不仅仅是不喜欢你了。”说罢,他站起来,往前头的竹林而去。

“等等!你到底是谁啊!”

那人没有停,只留给她一个白色的、单薄的背影,像一朵居无定所的云,缥缈不可捉摸。

然后,她一阵眩晕,等她再清醒过来时,她还在那片荒地里,带刀大汉却不知踪影,她疑惑之极,刚刚发生的一切难道只是场梦?她很混乱。

“今年,我就被赶出来了。莫名其妙被扔在山上,遇到了你。”祝英台-羞-涩地笑笑,“不知为什么,看到你的背影就觉得熟悉,让我想起……那个梦。”

他手中的书,已然翻到最后一页,他活动活动脖子,转头看碟向她微微发红的脸:“这样荒唐的事,今夜说说便罢了,别人知道会笑话你的。”说着,他又忽然问:“为什么总是带着那幅画?”

她想了想,说:“因为画里那个男子的背影。每次看到这幅画,我都会想起那些荒唐的‘梦’,抱着这幅画,便觉莫名的安全。”她眨眨眼,瞪了梁山伯一眼,又道:“好吧,你可以继续笑话我,甚至说我有怪癖。”

“睡觉吧,祝同学。”他放下书,起身扯过被褥,铺在前头。

“啊?!”祝英台噌一下跳起来,“我跟你都在这里睡觉?不不,我还是回琴房去。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的。”

“灯油已快燃尽,黑灯瞎火你如何回琴房?”他边说,边把那碗水拿过来,放在被褥中间,“我也不习惯与人分床而眠,但今夜情况特殊。以碗为界,你我各不相干。”

说罢,他走到被褥另一边,以书为枕,和衣而卧,很快打起了鼾。

看着那干净的瓷碗,与那大半碗清澈如镜的温水,祝英台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薄荷叶的清香充盈于唇舌之间,十分美妙。

她把碗放回去,也小心翼翼地躺到松软的被褥上,一想到背后有他,心中便是一片宁静。

“梁同学。”她轻轻喊他。

“唔。”隔了许久,他应了一声。

“就知道你没睡。”她抿嘴一笑,“你说那个背影,真的只是我的梦么?”

“随便吧。”

“对不起。”

“为何对不起?”

“把你一个堂堂男子汉跟我稀里糊涂的荒唐梦扯到一起。”

“哦,以后不要了。”

“我想啊,要是真有那个人的存在就好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想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睡吧。”

夜色阑珊,月懒人静,那白色瓷碗停在他二人之间,光彩流动,婉转如梦。

8

“你怎么好意思躲在这儿偷听一夜!”梁山伯靠在书架前,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略带倦容的脸上,“还不出来!祝英台早走了!”

被褥上那个瓷碗骨碌碌转动起来,一阵白烟腾过,碗千岁伸了个懒腰,以牙还牙道:“你怎么好意思不承认你就是那个背影!”

“你明知这样做只会徒增麻烦。”梁山伯皱眉道:“我就快离开了。既然她以为是个梦,那就让她永远这样想吧。”

“随你吧。”碗千岁耸耸肩,盯着他的眼睛,笑,“看看你,好一幅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其实,你不也还睡着么。”说完,他转身欲走。

“此话何解?”梁山伯叫住他。

“再过十天,你就有肉芝可吃了。”碗千岁拍拍他的肩,并不下面回答他,只说:“以后做了人,只怕会有更多的梦要做了。”

说罢,他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说:“那丫头既然说想感谢你,这十天时间,你不妨了她个心愿吧。”

了她的心愿?

梁山伯愣在那里。他认识她十年,十年前,若非她从火炉前将画卷抽出,善加保护,他何以能有今日?

可惜,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画中妖,法力微小,连人形都化不完整。他不是不想转过身,而是他根本没有正面,他所能化成的,是接近人的形态,就是一个背影。

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思?

难道就要这样,永远留在祝家,保护这小女娃不被人伤害,然后祈祷不要再有被人扔进火炉化成灰烬的一天?

不行。绝对不行。变成人吧,有血有肉地存在着,不用担心被烧掉,不怕修道之人的追捕,就算死了,灵魂还能转世轮回。变成人,是所有妖怪的追求,不是么?

还有十天,他就能得偿所愿,还想那么多做什么,高兴地接受这场来之不易的改变吧!

他闭上眼,深呼吸。

可是,为何一闭上眼,就看到一个蜷缩在废屋里的小小身影。

耳畔还有她聒噪的声音——

“谢谢你。”

“干吗不吃肉,你又不当和尚!”

“我只想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良久,他睁开眼,走出万卷库。

9

这几天,全书院的人都发觉,梁山伯跟祝英台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这个生性孤僻的梁山伯,居然很耐心地教祝英台功课。怪的是,老师教的句子,祝英台从来记不住,可换梁山伯一教,她偏就能过目不忘。而梁山伯也不再拒绝她的好意,午膳时,她把自己碗里的好吃的全堆到他碗里,他也照单全收,吃得一点不剩。

围棋课上,别人都在棋盘上斗得你死我活,生活输了被老师罚付出抄书。梁山伯的棋艺历来无人能及,可当对手换成祝英台时,他局局都办输,抄书抄到手软。可是,祝英台是出了名的臭棋,人尽皆知。山伯让棋,又成了空山书院里的一大八卦。

饵三娘看在眼中,抓了碗千岁来问,却也没问出个名堂。只能感慨,年轻人的世界,她这把年纪,已然不能理解了。

“梁山伯!”这一日,天气晴好,晚霞绚烂,祝英台站在万卷库的窗前,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从书本后抬起头。

“谢谢你!”

“我做了什么?”他埋下头,继续看书。

“教我功课,不拒绝我的好意,还有下棋时,你次次让我。如果我落在别的对手手里,老师可能会让我把整个万卷库的书都抄一遍吧!”她嘻嘻笑。

“这样啊。”他会心一笑,“好吧,我接受你的谢意。”

她笑得灿若云霞。这样的笑容,在她之前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天,还剩两天。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匆匆而来,停在空山书院外,祝家的管家老齐跳下车,快步跑进了书院。

他带来的消息很坏,祝老爷病重,希望祝英台尽快回去。

不走也得走。

与饵三娘道了别,祝英台抱着她的画,走在出书院的路上,边走边回头。

现已是上课时间,书院空得只剩几片偶尔从空中飘过的落叶。

他是不可能来送她的,他那么爱读书。

祝英台最后一次回头时,蜿蜒的青石路上,一个人匆匆而来,被风扇起的衣角像蝴蝶振动的翅膀。

她愕然地看着赶来的梁山伯。

“送你的。”他递给她一本纸簿,正是那天她答不出的问题,他偷偷写下答案给她看的那本。

她转愕然为惊喜,抱着簿子道:“谢谢。”

他脸上无喜无悲,说:“快上车吧。”

她爬上车,又从里头钻出脑袋,看着他,突然问:“万一我回不来念书了,你能来祝家教我功课么?”

他想说这不可能,可开口却变成:“好。”

有时候,某些人的眼神足以击败你任何的拒绝。

她高兴坏了。

“梁同学,保重。”

“祝同学,保重。”

马车向前,尘土飞扬。她不甘心地又钻出头,雾般的尘埃里,她看到他的背影,像朵云似的,飘进了书院。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她放下帘子,拿出他送的簿子,一字字念着,这明明是他的祝福吧,她却忽地酸了鼻子。

10

“兄弟,十八里路了。”碗千岁停在一座凉亭前,俯瞰着山下路上那辆疾驰的马车,“还送?”

“够了。”梁山伯摇头,马车瞬间跑出了他的视野,“你也快去吧,她以后会不会变短命鬼,就看你了。”

碗千岁叉着腰,转过头:“你是不是真的决定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可能会改变主意,为她留下来。”

“我矛盾过。”他坦白道,“你常笑我手无缚鸡之力。你是对的。我这样的妖怪,只能替她打开锁上的门,帮她吓跑带刀的贼人,除了这些小把戏,我还能做什么?是,我一直对她放心不下,即便我离开了祝家,也还是会用千里术看她是否安好。可是,光看又有何用?知道那妇-人要将她置于死地又如何?若没有你帮手,我对付不了雾隐绝壁里的山魅,甚至连那个阿福,我都制止不了。”

碗千岁沉默。

“你说我也在做梦。”他笑笑,语气变得坚决而冷硬,“如果固执于变成人类是我的梦,就让我梦下去吧。”他直视着碗千岁的眼睛,“可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无法成全她的梦。”

“好吧,那预祝你做人愉快。”碗千岁握住他的手,夸张地摇了摇。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他指着自己,“我走以后,麻烦你把这副躯壳放回它本来的地方,借了梁山伯的尸体这么久,有劳你在他坟前替我多烧些纸钱致谢吧。”

“行了。”碗千岁转身便走。

“碗千岁!”他喊住他,“别让她再做梁山伯的梦了。”

碗千岁没回头,风一样不见了。

11

祝英台回家后的第八天,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祝老爷去世,马祝两家的婚事延后一年后再举行。

可几个月后,祝家大小姐却失踪了,随她一同不见的,还有家中那年轻英俊的护院武师。

祝夫人还是寻常的模样,不怒不骂,继续做她的事。女儿不见了一个,不妨事,不还有一个么。还好她没被阿福弄到悬崖下。

她跟祝英台说:“你姐姐不见了,马家这桩婚事却不能误。你就代你姐姐替祝家做点事吧。马家人未曾见过你们姐妹二人,不会识破。如今就好好留在家中,待明年出嫁吧。”

这天之后,她的闺房被锁死了,连窗户也被木板牢牢钉上,门口,家丁们终日轮班看守。

原来,她真的回不去书院了。

可是没关系,梁山伯答应过她来祝家的,她等他。

她不反抗,大口吃饭大口喝水,无聊时就自己跟自己下棋。累了,就抱一摞书当枕头。

他永远不会来了,傻丫头,他只是一只画妖,是你那幅画的“魂”,而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妖怪了,他吃了肉芝,已经投胎做人去了。红尘万丈,连我都不知他身在何方。醒醒吧——碗千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安宁的睡脸,在心中默默道。

祝英台做了一场梦,梦里,梁山伯如约而至,他们在祝家那方临水楼台之上,吟诗赏月,煮酒对弈。

“梁同学,英台若是女儿身,你可愿……”微醺之下,她红了脸。

“我娶你。”他笑。

“当真?”她捂住嘴,心下一阵狂跳。

“当真。”

可是,为何他的笑脸却离她越来越远,他一直退一直退,直到消失在月光中。

“梁山伯!”她大叫一声,醒来,却看见碗千岁的脸。

“做梦啦?”他不似从前那般不正经,眉宇间竟有点黯然。

“你怎么进来的?”她看着完好无损的门窗,吃惊地问,马上又道:“梁山伯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碗千岁攥了攥拳头,说:“祝英台,梁山伯死了。”

“嗯?”她愣愣看着他。

12

孤山之上,只有这一座坟,荒草丛生。

她站在坟前,手指从墓碑上缓缓滑过。

她并没有哭,只是转过头,问:“他真在里头?”

碗千岁点头:“你离开后的两个月,一场恶疾,耽搁了医治。”

她叹气,给了碗千岁一拳,却是软绵绵的:“还说是兄弟,怎么不看好呢。明知他一读起书来便什么也不顾了。”

碗千岁不语。

她蹲下来,伸出手指,用她的指甲在那木质的墓碑上一笔一笔写起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

咯咯的声音中,鲜血从她指尖渗出,慢慢当红了墓碑,像那个傍晚,漫天的红霞。

“祝英台!”碗千岁厉声道。

“让我写完。”她面不改色。

碗千岁紧皱眉头。

冷风拂过,黄叶翻飞,她写完最后一笔,鲜血淋漓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跟我回书院吧。”他扶起她。

“我不住琴房,我要住万卷库。”她挤出笑容。

“好!”他用力点头。

13

下雪了。

她靠在饵三娘怀-里,身-子轻得没有重量。

大片雪花从万卷库的窗外飞过,外头的世界,即便是黑夜,也白得那么好看。

“我还是觉得他会来看我。”她额头火烫,笑着对饵三娘说。

“嗯。”饵三娘拍拍她的手,“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没人给我打洗脚水。”

她突然用力撑起身-子,朝窗外看,惊喜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他啊?这么冷,怎么还穿那么少?”

碗千岁照她的话朝窗外看,冰天雪地,鸟兽皆无,哪有人影。

“你眼力真好,是他。”他缩回脑袋,称赞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你们看,我还记得。这是一首祝词,真好。”

“祝英台的记性真厉害呀。”饵三娘别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睡一会儿,他来了就喊醒我。”她慢慢躺下去,还是拿书当枕头,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可是,没有人能喊醒她了。

饵三娘与碗千岁都不知天是几时亮的,雪霁天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温柔地吻在祝英台冰凉的脸上。

“你看到了,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妖怪,救不了人的性命,也实现不了他们的梦。”饵三娘看着祝英台宛如熟睡的模样,“千岁,以后,不要再随便赐人美梦。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修行度日吧。”

碗千岁端详着祝英台的脸庞,惊奇地发现,一滴眼泪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冰,从她眼角滑下来。

他让这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指尖,轻轻-舔-了-舔-。

都说泪水是咸的,有的还是甜的,她的泪是苦的,好苦好苦。

那天之后,他的味觉消失了。

14

冬天过去后,又一件大事在祝英台的家乡传开了了——祝夫人疯了,整天在街上乱跑,见到小男孩就要抱走,说是她儿子。祝家的家仆搬空财物,一哄而散,只有个白发老妇留下,找了个破屋容身,照看着祝夫人。

这次,是碗千岁最后一次见到祝夫人。

他站在她的家门外,看老妇喂她吃饭,汤汤水水从她不知闭上的嘴里漏下。

第一次见她,大约是九年前。

那天,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刚巧路过的他。

他从空中跃下,见眼前这豪宅之中,一个美妇-人抱着男童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她声泪俱下地喊:让他活着吧!让他活着吧!

他摇头。帮帮她吧,真是可怜的人类。

他是一只碗妖,最擅长的是造梦。凡是被他施法的人,会将梦境当成是现实。

那晚,她梦到儿子依然躺在他的床-上,叫她娘,跟她说话。

醒来之后,她竟对眼前现实视而不见,似是完全忘记儿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是同从前一般,对着那空空的床嘘寒问暖,仿佛儿子还在那里。如果有谁说她儿子已经死了,她便会疯了般咬人,甚至拿刀要杀了对方。

于是,祝老爷下了那条家规。至此之后,祝夫人便一如从前,“正常”地生活着。

直到现在,那些跑路的家仆中才有人说,二夫人当年根本是被大夫人下了药,才会死于非命。大夫人天性善妒,又心机重重,根本不可能容忍有第二个女-人跟自己分丈夫。至于二夫人的女儿英台,越长越像二夫人,这女-人自然也越发容不下她,且她心中还有个念头,祝老爷偏爱英台,将来必然要分她不少家产,祝家的一切怎能落入那贱人之女手中,只有她的“儿子”,才是祝家唯一的继承人。祝老爷健康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可自打祝老爷病了,祝家上下都由她全权打理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心愿。可能是上天有眼,不管她使出什么毒计,英台都能逃过一劫。如今,祝家散了,当那些被她欺压过的仆人冲她吼“你儿子早死了!疯婆子!”时,她的梦终于醒了。

碗千岁放了一包银两在门外,朝祝夫人说了声对不起。

他以为,一声美梦可以寄人安慰,可他忘记了,梦早晚是要醒的,而最可悲的,是那些明明已经醒了,却死也不肯,或者不敢睁开眼睛的人。

他离开书院,开始流浪。

饵三娘没有留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关上了书院的大门。

他回头,心头说,姐姐,你留在这里,不也是还在做一个梦么。

他笑笑,踏着月色离开。

15

我很少叹气,今天例外。

“这故事是不是太长了?”他慢吞吞地擦着窗户,并且喝完了三杯茶。

“原来真有因书画之灵气而生的画妖。”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是第一个一次喝完四杯浮生的家伙,“你姐姐之所以开这家书院……”

“不是她开的。是她喜欢的男人开的。”他接过话头,“那个喜欢读书教书,更喜欢修道的男人。姐姐对他死心塌地,还千辛万苦练得一身捕获肉芝的本事。可那男人吃了肉芝之后,便说自己已成了仙,不告而别,再无消息。姐姐守着这书院,说是为有缘妖怪寻肉芝,助它们成人积功德,其实不过是在等他回来。”他笑笑,“可她自己比谁都清楚,这男人根本不会回来。但她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宁可做梦。”

我没有笑,因为世上有太多不肯睁眼的人。曾经的我,也是其中之一。不是不敢睁眼,而是受不起睁开眼睛后的支离破碎。

“为有缘的妖怪寻肉芝?”我话锋一转,“你姐姐怎样断定跟她有缘无缘?肉芝可是十分珍贵的,想要它的妖怪不计其数。”

“所以每隔十年,空山书院都会变得热闹嘛,其他妖怪也会来碰运气,万一我姐姐失手,它们可能捡个便宜。”他不以为然道,“至于缘分,咳,那都是说着玩儿的。我姐姐她看谁顺眼,就把肉芝给谁呗。当年那小子就是凭着一副好皮囊,又爱读书,很有她男人曾经的风范,所以她把那年的肉芝给了他。”

“令姐真是一朵奇葩。”这回我笑了,“不过,画妖为什么要附到梁山伯的躯体里?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从他的真身里脱离,出去寻找变人的办法,整天乱飘,那天正好飘到一座庙里。而那次我运气不好,被个臭道士困在乾坤袋里,我向他求助,他趁道士酒醉未醒之际,把我连人带袋子偷了出来,算是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他想变成人,就把他带到书院了。可你知道,这家伙只是个背影,这样见人很不方便嘛,我就顺便去寻了座新坟,找了个刚死的家伙,帮他附身上去。”他挠头,“至于别的有关梁祝的传说,我真不知是怎么编出来的。可能是书院里那些无聊的家伙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风一样冲进了不停。

我看着杵在我面前的男人,失态地张大嘴巴,刷一下站起来:“敖……敖炽?!”

面前的家伙,那眉眼,那鼻子,那不可一世的傲气神态,不是杀千刀的敖炽是谁!

我有点心律不齐了。他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还是那条任我欺负的小肥龙啊!我傻看着他捏在手里的那本《物种起源》,达尔文真的显灵了?!

好像又不对,这家伙的头上,怎么多了两坨东西,紫色的,亮闪闪的,像变异的鹿茸。

“从你讶异的表情,我已经体会到成功的喜悦!”敖炽叉腰狂笑,献宝似的晃悠着手里的书,“进化论里果然隐藏了宇宙万物生长的终极奥义啊!”

“可是……你头上的鹿茸……”我指着他的脑袋。

“屁鹿茸啊!”他不留情面地拧我的脸蛋,“那是我龙角啊!可能还要再钻研一下,才能完全恢复人形。”

我打开敖炽的魔爪,指着碗千岁道:“说,是不是你又乱让人做梦了!快告诉我面前这个男人是我的噩梦!”

“这个真不是梦。我什么也没干呢。”碗千岁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夫妇俩,朝敖炽伸出手去,“这位一定是传说中的老板娘的孽龙老公了,久仰久仰!”

敖炽瞪着他,并不伸手,转了转眼珠,突然说:“是你小子?!怎么跑我家来了!”

“你认识他?”我更惊讶了。

“我一早驾云去山里修炼,路过城里一间医院时,看到这花母鸡一样的家伙从医院天台上跳出来,-屁-股后头还跟着个会道术的家伙,打得还挺热闹。”敖炽坐到沙发里,抓起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渴死了饿死了,还不开饭啊!赵公子呢!死啦?!”

我一听,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去医院,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将碗千岁拉到一旁,“新闻里说,姓梁的出了车祸。”

“嘿嘿。”他神秘一笑,“不错,这场车祸是我干的。我找这两个家伙上千年了。这次总算投胎成一男一女了。”

“然后?”

“给了他们一个相同的梦。”他狡黠地说,“你想,两个人做同一个梦,等到醒来之后,又在现实里看到彼此,这样的话,他们发生点什么的几率会不会变得比较高?”

“可能的确会有强烈的宿命感跟缘分感。”我认真说,转念又觉得不对,厉声喝道:“你又来这招!你明知你的妖术会让他们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这会乱套的!”

“放心啦,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让别人做这样的梦了。如今我卖出去的,是真正的梦,会完全醒来的那种。”他冲我眨眨眼。

我这才放了心。

这家伙这么聪明,怎会重蹈覆辙?他跟我一样,早已是清醒人。

那边,敖炽早已不耐烦,报仇似的狠狠摇晃着还在梦中的赵公子,大喊:“起来做饭!装什么死!爷现在不怕你了!”

我头痛地躲得远远,问碗千岁:“之后有什么打算?那道士随时会找上你吧。”

他一听,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抱-住我的腿声泪俱下:“老板娘,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不停打工吧!我好怕一出去就横尸街头啊!我什么都能做的!擦桌子洗碗经地板打蜡!按摩手法也一流哦!要是您需要……”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飞出了门口。

敖炽收回他的大长腿,啐了一口:“按摩这种事,几时轮到你做!”

唉,都说客人是上帝,我的旅店才开张四个月,就发生客人被踢出门的惨痛事件,万一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生意!

敖炽他果然是我的魔障。

我唉声叹气地从敖炽身边飘走,低调地抱起碗千岁上缴的金碗,悲伤地回到里屋去了。

●尾声●

一周后,医院。

不同的病房里,两个因车祸导致长时间昏迷的病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病床前,一个中年男人惊喜地喊道:“醒了醒了!赶紧通知他妈妈!好儿子,你可醒了!”

女-人的病房里,一对中年夫妇激动得直哭,抓住她的手喊:“小英,听到我们说话了么?是爸爸妈妈啊!”

两个病人的眼角,同时滑出一滴眼泪。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两人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字不差。

然后呢?

我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次的眼泪,或许不再是苦的了。

做梦没什么,知醒便好。

或许睁开眼会让你难受,可总是闭着眼睛,又如何看到往前的路呢?

什么?碗千岁如何?

他已在不停住了七天了,任凭敖炽如何打骂就是不肯走,还在求我收留。

而我正在考虑中。有个会造梦的帮工也不是太坏,让我做做全世界的金子都收入囊中的美梦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碗妖,碗……既然是碗,不应该是更擅长做饭吗,怎么会擅长做梦?真变态,搞得我看见我家的碗都有阴影了。

至于敖炽,已成不停一霸,每天对赵公子跟纸片儿呼呼喝喝,要么就继续玩他的小把戏,永远的,愤怒的小鸟。

还有件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赵公子跟纸片儿做了什么梦,只记得他们两个醒来之后,一个无限娇-羞-地唱起了情歌,一个号啕大哭都地喊着主人,起码一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想到这个,我又觉得留下碗千岁也是很危险的。

唉,头疼,再说吧,要是他再拿个金碗给我,或许我会留下他?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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