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朝堂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支持殷成渊，为了他能够成为商改推行的主导继任者据理力争，而另一派支持顾青玄，但他们也都只跟顾青玄一样，束手看好戏，似乎对方上赶越急，他们越明白最终的胜者是谁。</p>
数天过去，皇上仍未定论，上意难测，他们只有维持着各方的稳定，任商改推延。</p>
腊月中旬，很快就是年尾了，别的府宅内都在准备过年，唯有殷家在准备出殡。</p>
停灵一月期将满，明日便是送葬之期，殷家灵堂内，殷成渊官服未换，屏退左右，独立在殷济恒的棺椁前，抚着已上封的棺木边沿，垂头沉思，神情凝重。</p>
殷韶初回来了。这一段时间他和妻子都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暂住在大府中以便帮忙照应。加上殷齐修也在府中，这三兄弟就像入仕前一样，住在一家日日相见。</p>
殷韶初进了灵堂，见殷成渊此状，心里也不好受，进去点香，对殷济恒的灵位磕头行礼，然后起身，走到棺木的另一边，亦伸手抚上父亲的棺椁，与殷成渊相对各立一旁。</p>
他开口：“大哥……”</p>
殷成渊抬起脸，看向他，可见眼眶浮肿，面容憔悴，这是在外面不曾显露的，又不想在弟弟面前显得这么无力，笨拙地调整，左看右看避开殷韶初的目光：“哦，二弟回来了……嗯，齐修怎么还不见人影？你知道他今天去哪儿了吗？”</p>
殷韶初回道：“齐修这几日都在与刑部的人联系，暗中调查顾家那些杀手在长安城中的藏身之地，之前不是说有眉目了吗？今天他和元心姑娘出门前说了，他们白天要调查那些因‘长生教’而死伤的人有什么关联，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与顾家有关的证据，然后晚上就去他们怀疑的那个地方监视，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想必今晚要很晚才回家。”</p>
殷成渊回想着这些天他听殷齐修说的一些事，拍拍自己的额头，恍然道：“对，对……他这两天说过几次，看我都记不住了……这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还是韶初你头脑清楚……”</p>
殷韶初略有思索，道：“大哥，你是太忙了，压力过重……诶，我知道大哥你的苦闷，最近情势不好，你能稳住眼下这一切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必给自己那么沉重的担子去争那个位置呢……”</p>
听他这么说，殷成渊忽起怒气，不待他说完就斥道：“韶初！这是什么话？大哥争那个位置是为我自己吗？那可是父亲的心血，是父亲未完的事业！我怎能任由它被别人窃取，更何况那人还是顾青玄！为了殷家，为了父亲，我必须得争啊！”</p>
殷韶初连忙抬手，示意他冷静，解释道：“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苦心弟弟怎会不懂？我是想说，有些事情你不能太心急，越是急，压力就越大，你就越难招架，这样恐怕最后连一点胜算都会失去，不妨缓一些，还能抓得紧一些……”</p>
殷成渊深吸几口气，收了收情绪，垂目望着父亲的棺木，不再说话。</p>
殷韶初绕到他那一边，靠近他，手搭上他的肩膀，以更加平和的方式说道：“大哥，你放心，我是一心一意支持你的，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就是有点急了。你好好想想，这商改大策由谁提出，由谁拟定，由谁最先主张，谁布置了这一场局……我们都心知肚明。商改大策，关乎国本，父亲执掌主权时，都是十分吃力的，当初他的艰辛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那个时候他也离不开顾青玄啊，虽然我们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p>
他停顿了下，看着殷成渊继续说道：“而且，大哥，原谅弟弟说话不好听……大哥你觉得你跟顾青玄比如何？他是父亲的对手，与卢元植这种人博弈的人，手段功力，又岂是你可比的呢？你跟他强争，是不占优势的。他是有能力操纵商改大策的，能与他比较的只有父亲。他曾掌管户部十数年，如今又是御史台的第一人，而兄长你是大理寺的司法长官，在此之前你从未参与过政令改革，即使你争得了那个位置，你有信心完成这救国大业吗？”</p>
“韶初，你是想劝我放弃吗？”殷成渊恼恨地攥拳，他很生气，不是气弟弟把自己贬得这样低，而是气他说的都是事实。</p>
“当然不是。”殷韶初为难地摇头：“大哥，我说了，我是支持你的。我是想劝你退一步，而不是放弃。退一步，还有很大胜算，硬抗，结果我们就无法掌握了……”</p>
殷成渊放松了拳头，终于恢复了精神，思虑随着殷韶初的牵引走向明朗，问：“如何退？”</p>
殷韶初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那日朝堂上顾青玄主动支持你的事，还有他在朝后说会帮你的那些话，越想越明白……这个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逐权者了，他看得更深，更远……”</p>
……</p>
次日，丧期满，殷济恒出殡，一代国相入土为安。</p>
两日后，殷成渊突改前态，上了一道禀呈，向皇上推举顾青玄继任商改的主导者。</p>
众人诧异，而他态度诚恳，请旨为副，主动提出辅佐顾青玄推行商改，共同完成这项国之大策的实行。</p>
有一部分殷家一派的人尚不明白他的心意，接受不了他这样向顾青玄主动妥协的态度，而他与殷韶初在私下将那些人一一拜访开导，驱使他们态度与之一致，然后朝堂上风头骤变，再不闻异议。</p>
皇上终于正式下旨，令顾青玄主持商改，为商改实行的首脑，殷成渊为副位，共同决策，共同实行政令改革，有相同的上谏下传之权。</p>
朝上接旨谢恩，朝下殷成渊又与顾青玄成行，顾清宁与顾清桓也在一旁。</p>
三顾看着殷成渊一边低头别上袖上黑花，一边向他们走来，面上微笑安然，从容优雅，过来了，直视着顾青玄，施然鞠躬一礼:“恭喜顾中丞。”</p>
三顾一排，一齐回礼，最前方的顾青玄笑道：“顾某也要恭喜殷大人啊。”</p>
殷成渊满面诚恳的样子，谦谦和顺，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思，“很荣幸能与顾中丞合作，在下相信你我定能共同完成此项重任，联手推动大齐的商改新局面，兴我大齐，安我民生！在下必诚心帮扶顾中丞！此后但有需要，在下万死不辞！”</p>
“有殷大人此言，顾某就安心了，今后还请多多赐教！”顾青玄配合地回应。</p>
殷成渊又回一礼，恭敬道：“不敢不敢。”</p>
相视微笑，遂转身端步而去。</p>
顾清桓双手揣袖，感叹道：“真是和谐，真是恭谦啊，好一副同僚和睦的景象啊……”</p>
顾青玄的目光追随殷成渊的背影而去，他回眸，低头踢开脚下的小石子：“他就是想这样啊，好个殷成渊啊……殷家人不一般啊，此等智慧，此等机谋，此等胸怀，真让人佩服……后生可畏啊……”</p>
听着顾青玄的溢美之词，顾清宁若有所思，道：“不可强求，便自退一步，反而给自己换来机会……真不是常人可以想到做到的……不过如此妥协还是让人诧异……父亲，你说他是真的忍退，还是在等什么？”</p>
顾青玄抬眼对上顾清宁的目光，父女默契一笑，他道：“当然是在等。这种权宜的退让，既让他们赢得了皇上及百官的赞许安了人心，也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p>
顾清桓有些不解，一时不明，问道：“什么时间？”</p>
顾青玄道：“对付我们的时间。他们有一把暗刀，掩藏在与我们明面上的争斗之下，并且，他们对此胜券在握。”</p>
……</p>
几车商改条例条陈文书，在隔日就从政事堂送到了御史台。</p>
顾青玄雷厉风行，在前一天就将大部分御史台政务交由总监察御史陆谦主管，安排了御史台中的各项人事协调，为一心投入商改做了充分的准备。</p>
因为年尾闭朝在即，商改推行不会在年前展开，在闭朝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前期的准备。</p>
在这种事情上，殷成渊也是出乎意料地配合，次次主动去御史台报到，与顾青玄商讨事宜，丝毫没有仇视之意。</p>
他与御史台诸官也逐渐走近，来往亲密，顾青玄知道他是想把这些过去的殷济恒的耳目变成他的。</p>
……</p>
在众人关注商改的同时，长生教的阴霾尚未在长安退散，朝廷上仍在议论，人人畏惧。因为成硕郡主的死也与长生教有那么一些关联，皇上早就坐不住了，着刑部大力追查此事，然而这个案子实在是牵连甚广错综复杂，如今根本没人敢挑大梁，刑部郎中更是不敢自担责任，各方推诿，朝廷一筹莫展。</p>
但是在朝廷之外，殷齐修和卢远思一直没有间断对顾家的调查，他们最大的发现，是‘鬼楼’。</p>
就如他们推测的那样，顾家人定然在长安城内隐藏了一帮杀手，可他们会把这些人藏在哪儿呢？</p>
顾府，显然不可能，江月楼？太有风险。</p>
那什么地方够神秘又很少人敢接近呢？</p>
那就是他们莫名开办的那栋‘鬼楼’。他们用邀请别人来探秘的方式，让人对此处不设防，但因为对鬼神的畏惧，又有多少人真的进去一探究竟过呢？</p>
那些手段无非是掩人耳目，不防却是大防。</p>
这一段时间，他们派了眼线注意鬼楼的动静，也会亲自监视，但所获甚微。</p>
最近长安城内，长生教的踪迹也开始消匿，他们不得不怀疑河洛剑派的杀手已被顾家人撤出了长安。</p>
最让他们不解的是，顾家人明显已经知道了他们逃回长安的事，却没有再次对他们下手，是忌惮殷家势力？还是已有提防？</p>
这样干等下去是不行的，他们也有别的举措——与刑部郎中暗中联合，追查长生教之案，摸清一切始末，推理根据，让案情与他们既得的结论相合。</p>
从一开始的小力度袭击，到有人因“长生教”丧命，他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得出，这些被害人有两种特征：要么只是受到一般的攻击和恐吓，要么就是彻底丧命。</p>
受害轻微者，大多是与顾家没有特殊关联的，这是用来制造恐慌的。</p>
受害严重者，在某种程度上都与顾家有冲突，或某种难以察觉的利益关系，例如刘应须等，这明显是在消除异己。</p>
但是与此相关的，郡主之死，对殷齐修来说仍旧是个迷，这不归于任何一类，他只能推测，郡主若真是被顾家人所杀，那他们的动机只有一个——引起皇上的恐慌，让皇上重视长生教，继而揭露殷济恒当年与长生教勾连的种种罪行……</p>
既然顾家暂止长生教风波，他们就只能主动出击，在顾家人掩饰得天衣无缝的外表下，总会有他们可利用的机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