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济恒那日受惊后，便呕了几日血，一病不起，精神恍恍，国事公事都因此搁下。御医几拨几拨地出入丞相府，可他多日以来都不见好转。</p>
刑部的人调查当日马车的异象，只得出有人在马车顶放了血包，以及那块麒麟玉玦，是长生教所为，进一步到底是谁干的，任他们把当日所有随行人员收监拷问都查不出个究竟。</p>
当日殷济恒晕倒后，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中的另一块麒麟玉玦。两块属于长生教最高教士的标志物都出现在他周围，这为这件案子增添了一个很大的疑点。</p>
而且当日，被牵连进长生教案子的不止有殷济恒，还有顾家和晋王府。郡主被毒害目前仍是悬案，白玉麒麟的出现可以佐证她的死与长生教有关。</p>
这桩桩件件，再次在长安城内掀起轩然大波，朝野震动，皇上颁旨着刑部及御史台共同追查审理长生教的案子，长安令尹锁城半月，加强巡防搜捕长安城内的邪教余孽。</p>
工部必须得加紧修建各官署的防危密室，顾清宁时常是夜以继日地作图署事，马不停蹄地穿梭于各官署中，主持着这项大工事的进行。</p>
殷丞相治商政令的推行也因为长生教而延误，行令长官一病不起不说，还有多方的阻力。政事堂的两位辅国以及其他参与商改的官员心里都清楚，这政令要正式大规模推行的话，必会引起多方动荡，朝廷承受的压力将是空前的，而且每一个环节都关系重大，就连两位辅国大臣都不敢包揽核心事宜。</p>
而今殷济恒病倒，商改无人主持，朝上议论纷杂，人心多变，问题丛生，形势又严峻起来，百官一面以探病为名往丞相府跑，一面在朝上暗上奏折建议皇上早定暂代丞相主持商改的人选，毕竟时与日去，大事易误。</p>
……</p>
顾青玄也去过殷府数次，不同于其他同僚登门的心思，他是真去探病的。</p>
毕竟他得知道，他的计策实施效果如何，那一对白玉双玦可不是白白祭出去的。</p>
不论殷家人待他的态度怎样，他一如既往恭敬和顺，对殷济恒关心备至，与殷家一党的官员也走得更近，他们只知顾青玄与殷济恒为一派勾连紧密，未来得及察觉两方最近的变化，还把顾青玄当同路人，顾青玄就利用这个机会，与他们接触，留心殷家的情况。</p>
休沐之期，日落时分，他一袭布衣，走进华贵无双的大齐丞相府，一路与同僚稍作拘礼。</p>
在殷家内院拜访过，他就与殷济恒的得意门生现御史台总监察御史陆谦一齐前往殷济恒的卧房，准备面见探视。</p>
引他们前行的是殷家内院的老管家，也是殷济恒日常出行的随身仆从肖管事。</p>
对于陆谦来说，殷济恒是官场恩师，而顾青玄是顶头上司，他谦恭多礼，对顾青玄很是尊崇。而肖管事在殷家地位特殊，属于家主的心腹，况且他的家主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接见外客的时候，难免不收傲气，对顾青玄都只是冷淡应付的态度。</p>
顾青玄向肖管事客气询问：“顾某两日未登门拜访，不知丞相大人的情况如何？可有些好转了？不知此时面见是否打扰？”</p>
肖管事捋捋胡子，蔑然一笑：“既知打扰，又何必打扰？大人是否客套过头了？请见我家丞相的大人许多，唯有顾大人这番多此一问……”</p>
陆谦赶忙咳嗽打断他嘲讽的话：“咳咳……肖管事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急了，中丞大人来访，是关心丞相大人，多加了一份小心而已，肖管事伺候丞相左右，自是最了解丞相大人情形的，不妨提点一二，好让中丞大人去面见时可拿捏分寸。”</p>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里里外外一层一层的暗讽，顾青玄充耳不闻，倒是对了肖管事的兴头，他心里舒服了，也就说起了：“大人这些时日还是那样时好时坏，平时多睿智英明的人啊……也是人到晚年了，哪经得那般刺激？陆大人应该清楚，这几日有大人来与丞相大人说要紧公事，丞相大人都十分吃力……这还是清楚的时候，不清楚的时候，就连身边人都不记得了，只张嘴念着我家三公子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唤着，可惜三公子不在身旁，大人嘴上骂着，到这会儿了心里还是最惦记这个小儿子……大公子都派人加紧去寻三公子了，也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人相聚……还是人老了，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儿子……”</p>
说着说着，骄狂如肖管事这般的人都有些泪目难忍了，越说越显心酸。可以看出肖管事真是忠心赤城的家仆，之前的种种不好态度或许只是因为心焦失态。</p>
顾青玄认真地听着他的话，理解他的伤怀，很随和地拍拍老管事的肩膀，安抚道：“丞相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只是受惊而已，顾某相信，丞相大人定能很快回朝主持大局，我们这些人还要仰丞相大人之光呢。”</p>
后面陆谦应和着，好一番奉承。</p>
……</p>
三人穿过丞相府深院高墙下的长长回廊，来到殷家主屋门前，门前早有一帮熟人聚在那里沉默地等候，他们见顾青玄过来，远远向他拘礼。</p>
顾青玄上前，环顾一周这些熟悉的面孔，玩笑一句：“怎么？今日的朝会改到这里来开了？众位大人到得可真齐整。”</p>
右司丞董烨宏睨了顾青玄一眼，道：“顾中丞你不也来了吗？可想，也跟我们一样，是离不开丞相大人的，不是吗？”</p>
董烨宏会对顾青玄这般态度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在明面上至今都只保持着普通同僚的关系，甚至往往行事互不对头，这是有意掩饰，刻意不走近，明明是知心的密友，长久以来却都默契地扮演着疏离的戏码，这是他们留的后路。</p>
董烨宏这般对顾青玄，其实他心里是有些暗喜的，就像老友间互相逗趣一样，别人眼中的互相嘲讽，实则是他们之间不让第三人懂的小乐趣。</p>
顾青玄看了一眼董烨宏，眼神中闪过一丝玩闹之意，面上还作难堪状，向他这位上官见礼，然后又转向一旁的杜渐微见礼。</p>
杜渐微对顾青玄的态度可是明显的亲和，因为自从他坐上左司丞的位置以来，顾青玄就是他背后的支撑，他也没个遮掩的心思，直与顾青玄相交紧密。</p>
杜渐微道：“我等皆是来此向丞相大人禀告要紧公事的，商改政令还有许多重要事宜等着丞相决断，而丞相这样卧病……实在让人心焦啊……再无人来主持大局，真不知这关乎国本的商改大策何去何从？”</p>
众人皆叹息，又不敢惊了屋里的人，只在门外愁肠百结地干等着。</p>
他们来时，殷济恒未醒，众人不得见，顾青玄来时，殷济恒醒了，只见他一人。</p>
顾青玄进去了，看见了形同枯槁的殷济恒，比前两日所见情形更甚。</p>
他摒退了所有下人，孤零而无声地坐在床榻上，身上只有单薄的锦缎里衣。</p>
顾青玄上前行礼叩见，殷济恒一动不动，缓缓发出干涩的声音：“顾贤弟，老夫大限将至矣……”</p>
“不。”顾青玄激动道：“丞相大人宽心，终会好起来的……”</p>
“这些日子，总是梦见，无数鲜红的人头，涌过来，睁大着眼瞪着我！”</p>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最后猛地扑到榻前，睁大了充满了血丝干核一般的双眼直瞪着顾青玄。</p>
顾青玄被他吓了一下，尔后对上他疯狂尖锐的眼睛，平静，坦然，“丞相大人，是被心魔纠缠，应早日走出来才是……”</p>
他忽然大笑起来：“逃得了吗？躲得了吗？这么多年，他们又找回来了！那年的东城刑台上杀得还不够多！杀得还不够净！他们还记得我！他们想拉我去见他们！向他们忏悔！但是可能吗？不可能！”</p>
顾青玄一脸疑惑，望着他，不出声，只用目光应对殷济恒的疯狂。</p>
一晌之后，他的神情又变了，变得更加迷茫，沧桑无力，目光涣散，长久之后，才开口：“你是何人啊？所来为何？”</p>
他竟把他转眼就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