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高起，却显孤零凄怨，若一种避世的无奈，似万千隐忍的醉语……</p>
杨隆兴不会听琴，只知弹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开口夸赞江弦歌的琴艺，却被杨容安制止，示意他噤声。</p>
于是他们便无言地静听琴声。</p>
只见杨容安面上忽有寞寞之色，不悲自伤。</p>
琴音落，一曲既毕，他方抬首，沉沉道：“算了……父亲……”</p>
杨隆兴莫名奇妙：“算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娶她吗？今日可是给你提亲来了！”</p>
杨容安摇头，起身对江河川拱手作礼，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这场提亲，就此作罢，还望江伯父原谅，另择佳婿，只当我们父子从未提过，请让令千金放心，晚生绝不痴扰，纵有遗憾，亦不过是此生无缘。”</p>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为何杨容安有如此变化，不过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里自是松快不少，面上作疑惑无奈，望向杨隆兴道：“额……既然杨公子心意如此……那只能作罢了。杨大人你看，这年轻人的心思真是一时一个变……”</p>
杨隆兴尚有迷昧，左顾右看，只想让杨容安给他一个清楚的解释，但杨容安只是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与江河川作别，先应付过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楼再叱问杨容安。</p>
……</p>
“这杨容安确也是个乐痴，知音人，不然也不会走得如此干脆，不失为一疏朗君子。”</p>
望着楼下杨家人把他们刚抬进来不久的聘礼又仓皇地往外抬，顾青玄感叹了一声。</p>
江弦歌立在他身侧，“看来伯父最懂曲中意，亦为知音人。”</p>
只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听了一曲之后，杨公子就马上放弃了？”</p>
顾青玄侧头一笑，清朗娓娓讲述道：“魏晋时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无心政治，不依附宫廷显贵，寓居山林，吟诗作画，对酒当歌，多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饮酒、弹琴、喜怒不形于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尘避世。当时的掌权者司马昭欲与他政治联姻，想让后来的晋武帝司马炎迎娶阮籍的女儿，派人到阮籍家中提亲，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连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亲者都无法开口，丧失耐心后自行离去，因此婚事作罢。后来阮籍谱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弹的这曲《酒狂》。杨容安听出此曲，想到琴曲由来，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绝的意思，故而自行离去。”</p>
“原来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赞赏地看看女儿，又有所思虑，笑道：“这样看来，杨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后生啊！”</p>
他夸赞着，觑了顾青玄一眼，故意笑道：“有这样一个女婿好像也不错啊，跟我女儿多配啊？难得的是，这个亲家还心实得很，说提亲就提亲了，一点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没个表示，让人心焦啊。”</p>
顾青玄由着他打趣，转头对江弦歌道：“弦歌啊，你听你父亲都幽怨成什么样了？他是急着想把闺女嫁出去呢。”</p>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语。</p>
江河川只顾与他说笑，率直道：“我不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是急着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回再有人抢在他前面怎么办？还让弦歌弹一曲《酒狂》不成？”</p>
江弦歌默默走开，进屋给门外笑谈的两人倒茶去了。</p>
端茶回来时，听顾青玄与江河川恳恳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当亲家的，你急什么？以为清桓就不急吗？他如今这样奋进，还不是为了当大官，好让弦歌做高官夫人？诶，这两个孩子，就是天定姻缘，天作之合，什么杨容安，什么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么波澜，最终他们还是要在一起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就不要多操心了。”</p>
这是他认为的，他坚信的，如此肯定，事实一般的存在……</p>
江弦歌在门边停下，愣愣后退，无声地将托盘放下，一个人呆坐在桌案前，毫无意识坐姿随意，眼前放着那半壶青梅酿，她空洞的目光在白玉壶上滞留好久，然后将无有温度的酒壶揽到自己面前，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很凉……</p>
她只是突然感到好累，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一瞬间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p>
她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消极的情绪，但是当这种感觉排山倒海涌上心头之时，她不能自控，她再也支撑不住，只有深深的无力。</p>
罢了，罢了……</p>
随手举杯，将青玉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倾满一杯，推回白玉壶，无声而去。</p>
……</p>
金罄声响，百官散朝，三顾走出金殿，在东门外上各自的官派马车，前往不同的官署，分开之前，顾清宁细察顾清桓面无表情的样子，继顾青玄之后，又叮嘱他一句：“清桓，杨容安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怎么说他现在还是你上级，你别光顾着吃醋生闲气，尤其是今天，先把正事做完，再言其他，记住了吗？”</p>
顾清桓瞥了一眼旁边刚驶走的那辆官车，暗紫色飘顶，双人驱策，是侍郎的配设。</p>
收回冷冷的目光，他只道：“我明白，放心，我忍得住。再说他都被拒绝了，又没有成事，我干嘛生气？我笑他还来不及！”</p>
顾清宁拍拍他肩严肃道：“总之，今日，以吏部审议为首要，你千万别搞砸了。钟离昨晚喝了那么多，才把方梁灌倒在妓院，让他今天没法来给你找茬，你把握好机会，折腾了这么久，该是跟吏部那伙人做个了结的时候了。”</p>
顾清桓缓了缓气，强迫自己收起纠结了一夜的心事，对顾清宁保证似地点头，道：“好，姐姐你不用担心，今天不会出岔子的。”</p>
他说着，上了自己的马车，进锦篷前回头对顾清宁一笑，道：“哦，姐姐，改天替我谢谢钟离姐夫！”</p>
顾清宁脾气上来，作势要用笏板打他，他赶忙钻进篷内，催车夫驾马，溜之大吉。</p>
到了礼部官署，他先去郎中院，确认即将带去吏部参与科考大改最终审议的文书资料，其中包括他熬了无数个通宵达旦撰写拟定的科改条陈。</p>
条陈正文长达十万余言，用封面加封以外，还用一个锦盒装着。他的主簿方艾兴——就是那位“方长舌”，早就将锦盒封好，与其他公文资料放在一处，准备让他带走。</p>
方长舌也学老实了，知道他对自己不放心，就让他再三检验。</p>
他确认无误后，又加封，让人先将沉甸甸的条陈锦盒拿上马车。他前往侍郎廷，看杨容安准备得怎么样，他们上下级将一起前往吏部。</p>
杨容安一脸颓色，心不在焉，见他过来，便道：“清桓，嗯，我这边也好了，可以走了。”</p>
顾清桓努力装若无其事一切如常，去帮他拿要带走的公文，环视廷内，随口一问：“这大早上的，怎么侍郎廷都不见人啊？署员呢？”</p>
杨容安脚步一顿，似有无名火气，嘀咕了句：“侍郎廷的人不都在你郎中院吗？都去给你帮忙了，围着你郎中大人转，我这儿还有什么人？”</p>
为了赶改条陈，这一段时日，杨容安的确派了很多得力的署员去郎中院帮忙，但是眼下这空荡荡的，是因为他自己心烦想独处，所以把人都叫出去了，碍于面子，又不能跟顾清桓说，情绪使然，就无意识地嘀咕了这一句。</p>
但在同样有心的顾清桓听来，这就是在抱怨自己架空他。顾清桓受这一激，还是没忍住，直接将手中的公文往地上一撂，突然爆发。</p>
“提亲？你竟然真去提亲了！你知道最想娶她的人是我！你还是要跟我争她！”</p>
“清桓……不，我不知道……”</p>
“你知道！可你还是那样做了！你以为我会忍着吗？因为你是我上级，我就得成全你？杨容安！别妄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