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荀韶陵便亲自带着赤羽去了锦绣宫,他担心未央听说了前堂之事而伤神,欲去安抚。</p>
果不其然,他一到锦绣宫,就见未央明显是哭过,眼眶微红,双眼泪光点点。行完礼,未央起身后,荀韶陵亲手将赤羽的笼子递给她,但她一见赤羽,即刻落下泪来。荀韶陵心甚怜之,轻声慰问:“爱妃听闻今日之事了?爱妃宽心,朕自然不会冤屈了卫爱卿,已经证明,卫爱卿是清白的,爱妃莫要再为卫爱卿之事伤心。”</p>
未央用罗帕轻拭珠泪,道:“臣妾并不为父亲大人伤心……”</p>
“为何?”荀韶陵问道。</p>
未央抬起来,看了眼荀韶陵,决然道:“因为臣妾对父亲大人再了解不过,无论何时,他绝无可能做出有负陛下有负北梁之事,清者自清,天道可鉴,陛下亦是明君,断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而罔顾忠臣之心。”</p>
一个女子能道出如此慷慨之言,着实难得,荀韶陵大为所动。他问她:“那爱妃为何会如此悲切?”</p>
未央看看交由如意拎着的赤羽,哽咽道:“……府里管家庆叔自臣妾幼时便对臣妾多加呵护,臣妾视他如亲叔父,如今突闻亲人逝世,怎能不悲切?庆叔竟未活过半百,就无辜被害……陛下,庆叔着实冤枉啊……”</p>
荀韶陵揽过她,她主动将脸埋在他胸前啜泣起来,这是他见过的她最动情的一次。“爱妃,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你身子弱,且不可过于伤痛了,你放心,朕会查清陈庆被害的真相到底如何,如果真如卫爱卿之言,纵是万朝宗之人也不会轻饶,必让杀人者偿命。”</p>
“谢陛下。”她拭泪说道。</p>
荀韶陵与她凭案而坐,拂手让宫人们退下,他向她道出真心:“爱妃要知朕也是无奈,并非不相信卫爱卿的清白忠义,但是万朝宗行使督君监政之职,朕也不可不信万朝宗,只得力保周全,既不想伤忠臣之心,也不能让万朝宗失信于朝堂。”</p>
她道:“臣妾明白陛下之苦心。臣妾乃后宫之人不能妄议朝堂政事,但是,臣妾想跟陛下论一论人情……”</p>
荀韶陵深望着她,道:“爱妃但说无妨。”</p>
未央眸色幽深,问他:“敢问陛下自登九五之后还能完全信任何人?”</p>
这一问让荀韶陵心头一颤,他轻叹无言,望向外庭的满庭秋叶,眸寒如霜。</p>
未央细观了下他的脸色,弯身依偎在他手臂上,柔情似水,道:“恐怕谁也不能信了吧?为家国安危计,为江山皇权计,陛下不得不事事小心处处提防,因为连枕边人都可能是敌国细作,何况是朝堂之上的百官……臣妾虽是一介无知女子,在陛下身侧都能体会到陛下的煎忧之心……”</p>
他轻抚她的玉颜,凝眉道:“爱妃真是说到朕心里去了……”</p>
未央缓缓坐直身,望着他,目光温柔如水,“陛下可以怀疑臣妾,陛下可以怀疑父亲大人,陛下怀疑文武百官都无妨,但孤坐龙椅,四顾惘然,这种滋味何等凄凉?臣妾不愿你无一可信之人……”</p>
“孤坐龙椅,四顾惘然……爱妃真是朕的知音人,也只有爱妃懂得朕的苦楚。可是江山为重,朕不得不小心防备……”他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颓然说道。</p>
她有些激昂,脱口道出:“可是陛下,百般防备岂能得人心?只能致使人心惶惶,君臣互防互欺,那我北梁还有何人可用?天下之大,还有何人能信?”</p>
“陛下何不注目观之,看一看后宫之内到底还有无真心?瞧一瞧朝堂之上还有没有忠臣?陛下只辨奸佞细作,必然心中只有苦楚,何不信一信,我北梁还是有忠臣良将的。”她的手与他的手十指相扣,徐徐紧握:“何不信一信,这后宫中,尚有一片真心?”</p>
正午之后,万朝宗的仵作回报,陈庆胸口上有明显的掌伤,气息全无,脉搏停止跳动,躯体冰凉,确已毙命,是死于掌击。</p>
仵作验过之后,卫府就封了棺,大办丧事。</p>
第二日早朝,一心长老也入朝了。荀韶陵龙驾驾临,他在龙椅上落座,看阶下百官山呼,上官天元的白首在百官之前,未央的话音犹在耳,一种为君的孤独感油然而生。</p>
他宣道:“昨日卫爱卿所奏之事已经完全查实,卫府管家陈庆的确是无辜死于万朝宗细作之手!”荀韶陵怒气冲冲,拍了下龙案,满殿心惊,责道:“一心长老你是德高望重的万朝宗长老,一宗楷模,这次怎的行事如此不妥?没有实证就言之凿凿,派下去的细作调查不力还伤了人命!导致忠臣蒙冤无辜之人枉死!你该当何罪!”</p>
一心长老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请罪:“老臣大意失职!调查不当!蒙蔽圣听!有损万朝宗英明!老臣该死!”其实他心里有些不甘,虽然是他一开始就提供了不确实的信息,但昨日在殿上与卫如深对质,指卫如深为南珂细作的明明是上官天元,荀韶陵却这样全部问责与他,实是不公。</p>
其实荀韶陵也是气上官天元的,在之前他就想好了,不能因为顾念师徒之情而不责上官天元,而且这次他做的实在有点过了,但是也不能太伤万朝宗宗主的体面,便主要问责于一心长老与行事的细作,转而问责上官天元:“事前不寻以明证,而揣测朝庭重臣,又偏听偏信,纵由手下犯错,天元长老亦有失察之过!”</p>
上官天元生平哪受过如此挫败,加以被荀韶陵指责,内心凄然不平,与一心长老一齐拜礼道:“老臣有过!甘愿领受责罚!”</p>
荀韶陵看看上官天元,继续怒道:“天元长老应当向卫大人赔罪!罚处半年俸禄!写自检书!一心长老罚处一年俸禄,向卫大人赔罪,写自检书示众,并降品阶三级!出任务的那两个细作既杀了人就以命赔命吧!宗内之人天元长老你自行处置吧。”</p>
上官天元与一心长老再拜道:“谢主隆恩。”</p>
荀韶陵望了卫如深一眼,道:“卫府管家陈庆因万朝宗失职无辜受死,追封为校尉将军,按七品官的礼仪厚礼安葬,家眷皆由朝庭例银奉养。卫爱卿蒙受冤屈,朕心不安,赏赐黄金千两绸缎百匹以作慰藉!“</p>
卫如深出班拜礼:“谢主隆恩!”</p>
散朝后,上官天元到安延殿求见荀韶陵,先是为这件事再次致歉,然后叮嘱荀韶陵要防备卫如深,他还是怀疑卫如深,这整件事情,他总有种陷入了算计之中的直觉。</p>
荀韶陵背对上官天元昂首而立,面朝安延殿门外,待上官天元说完,他开口:“师父……”转过身来面对上官天元,语调停顿了一下,上官天元原本就保持着附手为礼的姿势,荀韶陵一转身,他下意识地又欠了欠身,姿态更低,白眉下双目中的微光在眼前的龙袍上凝滞。</p>
荀韶陵继续道:“万事小心是好的,可是太过小心就是多疑了,过分的防备只会适得其反,不是吗?。”</p>
“陛下……”上官天元僵了一下,看了眼荀韶陵,颌首道:“是,可老臣不得不多疑,朝堂复杂,人心难测,老臣只恐有疏漏之处,不敢掉以轻心。”</p>
“人人可疑人人自危,那我北梁朝堂上还有什么可用之人?”荀韶陵语气加了一分强硬。</p>
上官天元微愣,片刻无言。</p>
荀韶陵道:“万朝宗督君监政是为了维护朝廷稳定,而不能使得人心惶惶朝堂动乱。”</p>
“是。”上官天元道:“老臣向陛下保证万朝宗不会再有此前的失误,请陛下勿忧。”</p>
荀韶陵面色稍霁,靠近他一点,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一些,道:“诶,总之师父您多费心吧,朝堂和万朝宗必须找到相容之法,而不是只有互相防备和针对。”</p>
“陛下所言极是。”上官天元叩礼告退,年迈的身躯撑着金龙节杖,走向宽敞的殿门,方欲跨过金槛,听到背后荀韶陵的声音:“师父……”</p>
他顿顿回首:“陛下还有何喻令?”</p>
荀韶陵道:“师父与一心长老趁早去卫府赔个礼吧。”</p>
上官天元望着荀韶陵,迟缓地点了下头,“遵命。”</p>
他走出安延殿,节杖上如枯枝一般的手轻颤不止。走出一段路,一心长老在前面等他,见他神色郁郁,问道:“宗主可是又受陛下问责了?”</p>
上官天元目光直视前方,摇头苦笑,长叹而道:“他真的成为一国之君了。”</p>
之后,上官天元确实立即和一心长老去了卫府,卫府正在准备出殡,他们不便进府,卫如深听闻他们来到,就出门来迎,双方皆面色冷淡,他们道礼致歉,卫如深浅淡受之客气叙礼,这个过程只是一个表示性的形式,一方根本无真心歉意,一方也无从谈原谅。</p>
两位长老的马车远去,卫府人执着白花孝带,抬着棺木,去往幽州城外下葬,整个过程,卫如深与卫夫人都悲切陪同,经过一片林间,道路难行,卫夫人因为悲痛而身体虚弱难以坚持走到墓地,恰逢林间小道旁驶来一驾马车,卫如深让人拦下,请求车夫用马车载卫夫人走一段路,卫如深陪她同乘。</p>
他们上棚车之后,车夫驾快马车,与出殡仪仗保持一段距离,车夫拿下斗笠,唐剑一赫然露面,回头对车内三人一笑:“结束了,很圆满。”</p>
尚在人间的陈庆爽朗笑道:“我的这一部分是结束了,可青龙你和卫大人前面的路还长得很呢。”</p>
卫夫人细心问陈庆:“庆兄你服了大量青魂散,加上又是封穴又是点脉的,虽醒来了,但恐怕也很不适吧?”</p>
陈庆道:“夫人放心,只是刚醒来时有些难受,现在已经好多了,完全没有不适之感,定能一直精神抖擞到长安!只是要离开大人和夫人了,今后不知何日才会重聚,望大人和夫人保重。”</p>
卫如深拍拍他的肩,道:“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回去,与你在长安城重聚。”</p>
陈庆道:“定会有那么一天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