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逃亡路上,少年原本坚定的内心也是因她而开始退缩的。
为了掩盖她同样是一个特殊能力者的事实,那个少年终归还是选择孤身离开,成了郑家走马灯上的一抹影子。
她曾经关于爱情的诸多憧憬,都是他给的。
可后来她这半生的痛苦折磨,也都源自于他。
“是你先不相信我的,顾同舟。”她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也许是回想起了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他那丑陋可怖的眼眶,指尖的冰凉几乎令他浑身一颤,他本能地想要躲闪她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他始终没有办法面对她看向他的每一寸目光。
他怕她看到他丑陋的眼睛,又怕她从此不肯再看他。
她明明还在身边,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患得患失,心里越发深重的自卑感折磨着他,令他变得越发多疑暴躁,甚至于对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得病态。
可她就像是他指间的流沙,他抓得越紧,她却反而离他越远。
或许是人之将死,顾同舟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过一帧帧好似前尘般的往事。
他还曾年少,在木廊下遇上个少女。
“可是雪岚,我有选择吗”他那张面容上仿佛添了些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他认真地看她,想要在黄泉路上也记得她的脸,“我如果不学会做一柄习惯饮血的刀,皇家就不会让我有命活”
他眼眶里的泪意逐渐变得明晰,“雪岚,八户族里的阴私你看过多少你又知道你的父亲钟裕德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无辜的鲜血而我,我只是顾家的一个没那么重要的庶子,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他嘴唇颤动,近乎自嘲,“可我想活着,我想见你,这也是错的吗”
“我的这辈子对我来说,只有你是重要的,”
他说着又缓缓摇头,那滴眼泪终于还是滑下了眼眶,“可是雪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都不重要了,同舟。”
钟雪岚用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好似当年仍深爱他时一般温柔,“你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但你死前,还得告诉我顾家在哪儿。”
她说,“这是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想让他们毁了八户族”他已经奄奄一息,却仍然在固执地看她。
“是啊。”钟雪岚轻轻颔首,眉眼微扬。
顾同舟看她片刻,忽然又笑了几声,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替顾家保守秘密也许在那个家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那个最是将血脉传承看得重要的家族,却越是冷冰冰的,没有人味。
在钟雪岚低身附耳时,他嘴唇微动,将自己保守了多年的有关顾家的秘密都说给了她听,那一瞬,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他看着她站直身体,整理好衣衫的褶皱,却再没同他说一句话,转身便朝那殿门外去。
她的衣摆莹润轻盈,小腿纤细。
他看着看着,眼皮便渐渐沉重起来。
他知道,因为祭春蛊的关系,今日一过,她就会彻底失了神智,再也无法保持清醒。
而她宁愿疯疯癫癫,糊里糊涂地捱完下半生,生生与他相错个几十载的时间,也不愿意死在今日,和他在黄泉路上重逢。
“同舟,我们谁也不要再怨,来生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吧。”
在他的意识彻底消减的前一刻,他在恍惚混沌之中,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顾同舟死了。
钟雪岚出了殿门,便将顾同舟说给她听的那些话都告诉了魏昭灵。
李绥真带她回永德殿去,而楚沅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魏昭灵回头见楚沅那副模样,便开口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沅闻声回神,她偏头看他,“我只是觉得,按顾同舟说的那些话,郑家应该是用了什么极端致命的手段控制住了他们,”
“他们两个人之间从爱到恨,说到底也都是郑家和八户族造成的。”
如果没有那些血腥的家族传承,如果不是郑家把所有的特殊能力者都控制起来当做杀人机器,也许钟雪岚和顾同舟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在宣国那个扭曲病态的社会里,深受其害的,又岂止是他们两个
“至少如今,我们能先毁了八户族。”魏昭灵率先走下长阶。
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连忙跟上去,“对诶,那魏昭灵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啊要做什么准备吗”
可没走几步,她却又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在发烫。
拨开锦带的边缘,她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魇生花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这一次,这种烧灼感顺着她的每一寸血脉蜿蜒而上,痛得她神思恍惚,如果不是魏昭灵回过头来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她就要一头栽下阶梯去。
第四瓣魇生花要开了。
魏昭灵只看一眼她的手腕,便明白过来。
于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匆匆往回走。
李绥真才走到白玉台下,便见魏昭灵抱着楚沅从那边的宫门处快步走来,他擦了擦眼睛,又惊又喜。
但见楚沅脸色不对,他又连忙问,“王,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但他话音才落,就见楚沅浑身都淡金色的光芒逐渐显现,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着她被汗湿的浅发。
李绥真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恍然大悟,“这是第四瓣魇生花开了”
楚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脑海里充斥了太多嘈杂的东西,犹如僧人在她耳畔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一声声,一阵阵,又好像是死去的亡魂在唱着诡秘绵长的曲调。
淡金色的流光从她身上飞出,如一缕又一缕的丝线般铺散,又破碎成星星点点的莹光,落在了那些陶俑的身上。
白玉台上仅剩的那一尊陶俑最先有了碎裂的声音,而片刻之后,那长阶之下的陶俑也开始有陶片碎裂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楚沅意识清晰了些,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魏昭灵抱在怀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魏昭灵却在看那些逐渐碎裂开来的陶俑,他的长发被冷风吹着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
楚沅本能地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见白玉台上那一尊正在碎裂的陶俑,又看见长阶之下那些陶片齐刷刷往下掉的陶俑,她瞪大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她后知后觉地去摸自己的手腕,“怎么这回跟搞批发似的”
而彼时那些陶俑一个个睁开眼睛,在簌簌灰尘落下的瞬间,沉睡千年的他们醒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玉阶之上那位年轻的王。
他们本能地弯下僵硬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齐声大唤:
“臣,拜见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