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早就想说了人家好端端站那儿,不就说明说的是实话吗
――唉,不就是个身份吗。
――扯来扯去,还没个完了。
云乘月听见了,偏头对说话人的方向笑了笑。
她有些歉然,也有些感慨:“是啊,就是个身份问题,怎么想要回来,却这样麻烦”
云大夫人默然。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饶是知道不该,云大夫人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
这时候,从云府典雅的院子里,忽又急急冲出来几人。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扭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留着:“爹,娘”
是被下人们簇拥着的三房夫妇。
衣着华丽的夫人冲上来抱着云三,母女抱头痛哭。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云三爷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
“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哪里就是你的东西了”
云三爷说完,又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相由心生,肯定好看的妹妹更有理。
――啊这你们女人也太看脸了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返身倒了一杯茶,顾自喝了,才又走回来。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
她淡淡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气定神闲的、有些悯然的笑。
她又对徐户正说:“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吧”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一时间,场上只剩oo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这时,夕色愈发浓了。
秋天是色彩缤纷的季节,连夕阳的颜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红镀在青瓦白墙上,也笼在少女身上。她白衣蓝裙,额头一点金色紫薇华胜,长发翩然,看向谁是,便恍如飞仙一瞥。
她唇边一点淡淡的笑。
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聂二公子,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是啊,今天本该是她带着朱雀本站在这里,等着风风光光的嫁妆宣读,等着嫁给他。
原来她是生气这个,才不跟他说话。
温润清俊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笑得有几分傻气。
他朝前走了几步,又束手束脚地站定。现在是不好上去的,现在去,她一定也还生他的气。
是他做得不好。如果以前再对她上心一些,今天或许就不同了。
聂二公子的笑,并没有落在他注视的少女眼中。
然而,他站在窗边含笑的模样,却落在了其他人眼里。
比如面露恨意的云三。
比如远处皱起眉毛的聂七爷。
聂七爷心里涌上一阵不痛快。流风的目光,未必也太明显了些
现在所有注视她的目光,都让他很不痛快。
可他不得不暂时忍耐。
他有些烦躁地忍耐着,又觉得这侄儿办事实在不牢靠,居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傻笑,也不知道赶紧处理一下眼前的事。
虽然喜欢她,可还是大局为重
聂七爷不舒服地想着,已经毫不犹豫掏出通讯玉简,悄悄向某个方向传音过去。
年轻人办事靠不住,还是只有他来做。
片刻后,聂七爷收起玉简,结束了通讯。
也就在这时,云府门前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谁的名字
徐户正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书,先抖开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云家、聂家的婚书”
他朗声说道。
“立于十七年前,约定云家二小姐云乘月与聂家嫡系公子定亲,待云二小姐成年后完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心满意足的欢呼。
也有人发牢骚。
――怎么好看的人都有对象了
云家人的脸色,则当场一个比一个白。
云三小姐捂着脸,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别在这里生生受人羞辱。
徐户正又拿来第二张文书,同样抖开。
“这一张,朱雀本云舟帖的财产登记人,是”
“――慢着。”
忽然。
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徐户正略微亢奋的朗读。
――哗啦
是什么东西被一道刚劲的力量击碎
徐户正脸色猛地一变
顷刻间,他手中托着的“法”字书文破碎,天地间笼罩的威压烟消云散。
徐户正本人也受到冲击,“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怎么回事
云乘月立即关切地看着徐户正,待看见他摆手,才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徐户正在帮她,很不希望他出事。
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
有谁过来了
薛无晦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哼了一声。
――又是这些伎俩。
他声音里显出了然,又藏了一点鄙夷,和一丝倦怠。
――帮手来了。
帝王懒懒地点破。
伴随一阵喧哗,一众靛蓝短袍、手拿黑刀的军士,粗暴地驱开人群。
在他们开出的道路中心,一顶华丽的官轿被人悠悠抬来。
片刻后,轿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帘帐一掀。
一名绛色长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膀大腰圆,肚腹将玉腰带撑到了极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饱满的圆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脸浑然一体的脑袋上,偏偏又镶嵌了一双妩媚的杏眼,看人时忽闪忽闪。
这副形貌很有点怪。
但在场的人却都面色微凛。
零零星星有人小声说:“州牧大人”
这零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最后,一层层的人海成了一层层的躬身行礼。
“见过州牧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四面八方地荡开。
州牧
宸州的长官,一州之长
“这是在做什么”
州牧拖长了声音,明知故问。一股浓厚的官腔。
“徐濯,你这是在刁难谁”
他点了点徐户正,慢条斯理地训斥道:“我们做官吏的,可不是来给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两句话,就将整个事倒转了真相,还给徐户正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官场老油条。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徐户正若面对县官,还能辩上一辩。但面临州牧
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脸,拜道:“下官知罪”
“什么,下官一个吏员,真是位低权重了称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笼着手,不阴不阳,似笑似怒。
官员和吏员是两种不同的制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官员有品、吏员无品。
但地方上的事务,很多都有赖于本地吏员,尤其是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
所以,普通官员轻易不会和吏员闹翻,平时也客气地将官吏含糊着称谓。
可现在,州牧将这点翻出来挑明,谁也能说他说得不对
徐户正咬着牙,再次认错:“小人知罪”
云乘月看着这位大人。
她现在相当不高兴。
州牧如果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都不会这么不高兴。
但他偏偏不说她,就指着徐户正欺负。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云家不平
云家的嫁妆一事,居然将一州之长都给惹出来了
还是说
“方大人怎么来了。”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向一脸惊讶的聂二公子。
聂二公子愣了一会儿,也扭头看她。
云乘月眨眨眼。
聂二公子突然慌了,解释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的方大人”
云乘月点点头,了然道:“果然是聂家的帮手。”
不是他,那就是聂七爷了。
云乘月往外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聂七爷。
那青年披着玄色披风,骑着马,身形笔直如一杆长枪,显眼地伫立在外头。她一看去,他就对她微微一笑,眼神灼热不减分毫。
甚至更加炙热。
云乘月皱了皱眉。
有帮手,可把这人得意坏了吧。
聂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下定结论,又看了聂二公子一眼,随即偏过头。
“哼。”
聂二公子傻傻地看着她,张口欲言,又蔫蔫地自己住口。
“真的不是我”
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解释,垂头丧气,简直恨不能自己下去把方大人捂住嘴、推回去,以证清白。
下方,州牧已经撇开徐户正,对云家几人露出个笑脸。
“云家自家的财产处置,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文书就不必核对了,伤和气。”
他一锤定音,又笑呵呵地话锋一转:“不过,朱雀本是你们家的,这假不了,可婚书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什么意思
云家人见事情陡然转了风向,虽然猜到是聂家暗中出手,却也摸不清州牧这问话的意思。
他就不能一并把两件事都带过吗
还是云大夫人一个激灵,灵光一闪。
她抬头再看一眼侄女,这回有力气看得仔细,便越发觉出她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娇艳宛如天成,更要紧是清新灵动,常人难及。
这样的美人是比三娘动人许多。
刚才三娘的表现,也着实叫人失望。
难道,聂家是想
云大夫人又看了一眼楼上。临窗,聂二公子站得要靠里一些,却仍能看清他面上的笑意,还有凝望二娘时晶亮的眼神。
果然,是这么回事。
也对,面临这样楚楚动人、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男人未免要心动。
那就这么办吧。
这婚事原也是二娘的。
就是对三娘的打击可能
云大夫人暗中一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这决断很无情,但就像先前她对二娘无情一样,只不过现在无情的对象变了一个。
为了家族利益,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吧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吧”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云二小姐一动不动。
她垂着眼,看着下方的闹剧。
“明明是我的事情,可每个人都想给我做主。而且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可以给我做主。”
她状似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弱。
亡灵的帝王说话,从来毫不留情。
“是他们觉得我弱。”
云乘月纠正,有点不满。
况且,就算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者,就可以被当成个物件推来给去了吗
这不应当。
薛无晦低低笑起来。缥缈的音色推出去,宛如乐声一浪推一浪。
――那么,云乘月,你可要听从我的想法
她望着前方。
她望着这座城市。夕阳下的城市,即将升起星空的城市;美丽而广阔。如果只是看着这样的景色,很难想象其中会发生什么让人不快的事。
为什么要用不快的事来减损这城市的美
还是痛快一些,更衬这繁星满空。
她舒展了神情,也微微一笑。
“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她又一次纠正他,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