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还叫人扼腕叹息的事,莫过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黯然落败,若是埋骨黄沙还能在史书中记上一笔,然而可惜就可惜在活着退场时结局不太好看。
北境那场仗打了十一年,沈庭筠只去了后七年,只因前四年军中坐镇的是两位皇亲,一位是先帝胞弟,另一位就是这位当今天子的嫡出兄长,先帝二子,段鹤霖。
当年库佘城一战惨败,主帅当场被斩,二皇子被俘,北凉要本朝割地去赎,雍城就是在那时候被割走的。段鹤霖倒是如约被放回来了,只是他手筋脚筋都已经被挑断。少年将军从云上跌下来,那一跤摔得实在太过惨烈。几乎把他踹进了地狱里,压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当时知道要跟着父亲兄长去那贫瘠的地方接烂摊子,刚离开锦衣玉食的女娘难免心生不满,只是后来真的到了那里,才知道诸事有多么艰难,那是在佛国盛世里懒散了数十年的兵民,如何打得过野蛮的北凉人,光是守住国境线就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最终就连沈庭筠也只能看着家人一步一步地在残酷的战事里付出惨痛的代价。
有时她也会在深夜痛苦地疑惑,她是真的胜了嘛,她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打了太久,北凉的人口到底还是少,这么些年已经快被杀穿了。而在胜利之前的一路上已经堆了太多人的尸体,似乎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尘埃落定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段鹤霖败了,她却胜了,那么那个少年这一生都没有再胜的机会。当年他被接回来,先帝悲恸万分,身子也垮了下去,第二年便驾崩了,五皇子登基后,他便进了这座皇室供奉的古寺修养,在缄默的青灯下度过他接下来漫长晦暗、不见天日的人生。他和今上虽然是嫡亲兄弟,可是人人都知道当年二皇子就等北境事了,离储君位也就只有一步之遥,哪怕现在成了废人再没有了竞争之力,御座上的那位也不可能对那件事心芥蒂。
段鹤霖年少上了战场,不曾开府,不曾封王,虽是帝王手足,称王爷却不妥,因此沈庭筠便仍是称他一声殿下。
男人对她说道:“妨,钦月侯…我也是一直想见一见的。”他示意了自己对面的位置,“过来坐,下棋吗?”
“会一些但不精。”沈庭筠把怀里抱着的梅枝放到地上,坐到他对面,看了看棋盘。
她细细分辨棋盘中的局势,虽低着头,但可以感受到男人的视线。良久,等她分析清楚,这才落下一子。段鹤霖却没有再接,沈庭筠在沉默里有些尴尬,她搓了搓掌心说道,“殿下的信,我有收到,殿下让我莫回,我便不曾回过。”
她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二皇子,但却并不是第一次和他交流。她曾经收到过六七封他寄来北边的书信,但末尾总会跟一句不必回信。沈庭筠料想他的处境或许收不到书信,就连寄出的也一定会被检查。
何况一个有兵权的边关将军和差点成了太子的人有书信往来,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你不嫌我啰嗦就好,我在此处实在是……百聊赖。”他自嘲地笑了笑。
沈庭筠却摇了摇头说,“殿下的建议,臣若是虚心考量,早些想明白,或许还可少些折损,第五营一事,臣后悔至今。”
第五营,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扎在那里恐怕一生也拔不出来。
那时她还不是主帅,有战报传回中原,也有伤兵带消息回乡,她的名气逐渐大了起来。渐渐地,各地也有不少女子前来投奔她。大哥本是不许的,可是倒底拗不过她。随着队伍的壮大,她将练到可以出战的女兵单独编为第五营,让自小跟着她的青芜做了她们的统领,摩拳擦掌地想要让第五营打出些名气。各方的反对压力她都一力扛了下来,段鹤霖也曾书信于她,认为独立成营不妥,还是应该分散在各处,否则容易被针对。她那时年轻气盛,总觉得他们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第五营,更想做出些成绩来。
第五营确实胜了几场,可是直到那件事她才知道,原来她们赢可以赢,但是是输不起的。不同于其他编队,她们输了是暂时不会死的,她们会被俘,然后被折磨与侮辱,她杀进敌营时亲眼目睹。
找到青芜和其他部下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了衣不蔽体的尸体,青芜自刎在她送的那柄匕首下。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她送给青芜匕首是让她防身的,不是用来守节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如今想起那一幕,仍觉得遍体生寒,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扑灭了她所有的心气。那时的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吩咐人在一个敌营不远处的土坡下挖了个大坑,挖坑的时候她随手在地上捡了把半月弯刀,面不改色地将那一百多俘虏的男根全都剁了,等那些男人叫不动了,她才把他们推进坑里活埋了。
据说目睹那件事后的士兵,见她都是绕着走的。
战争本就残酷到极点,当人可以杀人时,在野蛮和血腥里,公序良俗是最轻贱的笑话,人性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这都是那些卑劣者放纵罪恶的藉口。
女人将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她们本就是最为神圣伟大的存在,当她们为了守护和理想学着拿起屠刀,需要付出的是更为坚定的信念和勇气。她们应该是值得尊敬的战士,可是那些肮脏的贱种不这样想,在他们眼里,他们看见的不是对手,而是容纳他们性器的女体。
这世间女子要遭受太多的不公平与不尊重,只是她以前被保护得太好,感受并不深刻,而如今在这蛮荒之地,在那些逃出乡里投奔而来的女孩向她讲述的故事以外,最骇人、最直白的一种被鲜血淋漓地撕开在她面前,逼她去看。
那段时间,沈庭筠的情绪很不稳定,仿佛憎恨一切,可身边共事者大多都是男人,她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对他们破口大骂,不管是哥哥、小九还是霍平。
大哥见她情绪不好,不许她再上前线,让她做善后支援。她在一次夺城的胜利后带队进城才惊恐地发现,不止是敌军,原来固城军也是一样的货色,见到个北凉女子不管老少就上。她控制不住地暴怒,要把那些脱了裤子的男人拖出去按军法处置,可惜男人制定的军法里是没有这一条的。于是,军棍是她亲手打的,军法是她亲自改的。她像一只困兽向着哥哥们吼,阴阳怪气地辱骂他们,问他们男人为什么要强奸女人,如果只是要找个洞,难道男人的屁股就不能操么。哥哥们同情地看着她,他们支持她改军法,可是她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共情她。
她那时觉得世界都烂掉了,可恨天下的脏男人杀不尽。
而在现世找不到一个精神领袖来支撑年轻的她,力,助,难鸣。翻开史书,哪怕有辉煌的几位奇女子,短小的篇幅也只说她们闪耀过,熄灭之后世界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样子。她把史书扔进火盆里,毕竟这该死的史书也是男人写的,要来告诉她做什么都是徒劳。
只是战况依旧激烈,她的憎恨还未平息,大哥哥和小哥哥突然就死在了大漠里。当帐中只剩下她和二哥的时候,她一下就冷静了下来,极度的冷静。
这个世界原本的规则差点就要压垮她了,就差一点儿。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