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回答说:“还有技术员,站长安排他临时过来。”
“哎,同病相怜,慢慢学吧,估计很快你就得和我一样。”说及此处,张海潮奈,岗位上没学几天,他就成了中坚力量。接下来单位里将一直是这种状况,岗位上这么缺人,他想要快速抽身去学习技术员技能的想法只能雪藏。他很是怀疑领导曾经强调的大学生的培养计划还会不会实施,更怀疑他的轮岗培训还作不作数。就目前来看,他刚轮到第一个岗位就算定到这儿了,呵呵。
“我怎么能和你比,你是干部,怎么可能在这岗位上长待?”说完,小姑娘揉搓着她可能因熬夜而快速老去的脸与张海潮道别休息去了,而张海潮则要开始他又一天的工作。
接班没多久,张海潮接到一个上级的调度电话,要求他降库存。所谓降库存,就是以大于正常产进的速度向外输,外输泵多余下来的输送能力用原来的库存去填补,但输出去的量一定是产进的量和库存减少量的总和。张海潮的成长其实就是在老大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过程中实现的,因此眼前的工作安排在现在的他看来,已经算是一桩小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等小事上。上午11点,按照四小时报产制度,需要向上一级单位发送生产报表通报生产情况。张海潮先去流量计上抄录了对外输送量,又拿了尺子,爬上高高的储罐,计算库存减少的量。可是,当他把所有数据录入到电脑报表中时,经过自动公式计算后呈现出的产进居然为负数。这说明四个小时流量计输送的量全部来自库存,即便如此,库存还进一步少了一块。不论产进去了哪儿,单论库存,库存在大白天出现亏空疑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除了已知的输出去的,库存另外还有短缺只有可能是罐发生了泄漏。
张海潮任凭上一级催要报表的电话铃铃响起,再一次跑出去核对所有数据,结果显示当前还是有亏空。他不明所以,就地懵圈。
万般奈之下,他先接了催要报表的电话,告诉对方这边电脑死机,正在恢复系统,等系统恢复以后会第一时间把报表发过去。面对不可抗力,对方接受了这一理由,还询问了是否需要派专业人士过来协助解决,张海潮表示能够应付,客气地回绝。
张海潮随后打电话给同班上正不知在哪儿偷懒的老大姐老师傅,对方经验丰富,也许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并且,张海潮也不想万一真出个什么情况对方却不在场,那样的话,他就落下了给别人挖坑的口实,不好解释清楚。可是,老大姐老师傅似乎都没听他把情况描述清楚就说她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让张海潮问一下干部,还说她身体不适,过会儿再来。这老同志完全事不关己一般,对这意外毫不关心,丢下张海潮一个人急得团团转。
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她提供了一个不的建议——张海潮的师傅是副站长,他就是干部,他经验丰富,还是一个老好人。
张海潮给自己的师傅打电话时略显焦急,完全没有刚才打电话时那般轻松,因为现在没有了帮他在前面扛事儿的硬人,天大的事情都成了他自己的。电话接通,他说:“喂,师傅……这个班产量不合适,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要不然您来值班室看一下?”
电话那边人多,有说又有笑,像是一群人挤在了通往春天的列车上那般欢乐,师傅的声音也传递出他的心情非常不,他问:“怎么不合适?多了还是少了?你通知维护工人去排查一下流量计是不是正常。”
张海潮把情况说了一遍,他说流量计他都看过了,并且最终算下来和泵的排量是对应的。他说只有一种可能,罐漏了,漏掉的量完全抵掉了产进的量不说,还多漏掉了一些,只有这样,产进才可能是负数。但如果假设成立,罐下面应该会有东西流出来,可现场却什么都没有。
师傅说现场没发现流出东西就说明好着呢,他说他在外面干活儿,并且他对电脑这一套完全外行,让张海潮打电话问一下站长。
师傅电话里没有着急的意思,他说好着呢,那就应该是好着呢。张海潮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刚才慌乱的情绪,打好腹稿,把电话打给了yi把手站长,如前,把这个意外情况复述了一遍。
站长在电话里也是轻描淡写,让张海潮先把报表填正常发出去,缺的量后面补上。站长让补上,张海潮没补过,物质守恒,产量就那么多,每个班都是那么多,缺掉的一部分要拿什么去补?况且,产量上出现这么大个窟窿,原因都没人关心,接下去还不知道窟窿会怎样继续扩大下去。他只能将自己不会补的事实如实汇报给站长。
站长回复,让他问同班的老大姐老师傅,他说她会。
张海潮只能茫然地回复一声“哦”,他还在想着用怎样的措辞才能求得站长更详细的指示时,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已经挂断的声音。虽然没有人具体告诉他问题的原因,但他好歹有了指示,他见没有人急,心想这事儿应该确实不是大事儿。他不知道怎么补,只得遵照站长指示再打电话问与自己同班的那个混日子的老同志。这次他换成了官方称呼道:“师傅,站长让咱先把报表填正常,然后再把缺的补上,我没补过。你看……”
老同志态度比较强硬,道:“他说怎么弄就怎么弄?让他来补一个看。”她的强硬倒不是对张海潮,而是对站长,所以她接下去又说:“小张啊,他们干部让干什么就要问清楚怎么干,实在问不清楚的就要请他们来指导一下。嗯,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态度好一点,挨两句骂没关系。嗯,就这样。”
张海潮一个人在值班室的电脑前如热锅上的蚂蚁,除他之外,貌似没有一个人着急。他本来也想就此甩手,可是他当班,并且整个过程都是他操作,问题出在他手上,他因此甩也甩不掉。而电脑另一端还有上级在等报表,张海潮就像是拿到了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更加焦急。没办法,还得硬起头皮,再次打电话给站长。有了上次打电话站长所谓的态度做基础,这次张海潮放心很多。可是,电话打通,张海潮欲细问站长这个缺口要怎么补时,站长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没给张海潮一丝好脸。他很生气,直接大声斥责:“在谁班上少的?……你班上少的你问我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张海潮在电话这头就能想象出另一端的站长拿着那个刚换的巨大屏幕的三星手机叉腰歪头怒火中烧的状态。他头一次被领导怒骂,并且是一对一,他感觉浑身毛发顿时立起,后背哄地麻了一下又热了一下,他不知所措却不敢把手机拿离耳朵,他在等待站长发完飚后的指示。可是,电话里却再次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有人讳莫如深,有人恃强凌弱,可问题在张海潮手上,总要解决。他把问题重新捋了一遍,这才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应该将焦点盯到问题产生的原因上,如此才能想到解决的办法。他思考着自己班上这几个小时罐里的东西除了输出去的,另外缺的又去了哪里,在他的注视下东西是怎么缺的。仔细盘算之后,张海潮认为,最大的一种可能,也是最好解释的一种可能,就是前一个班给他们这个班交到手上的时候库里就没有那么多东西,当时可能就有一个大缺口。
他拿起电话,打给了与自己交接班的女孩,她也才参加工作,和张海潮一样也处于又傻又二的状态,找她最容易问清楚。电话接通,没等对方吱声,他直接就问:“昨天降库没有?……早晨7点提交报表的时候库存尺寸有没有量?……”
如人所料,前一天同样降了库,他突然想起来要查前一天有没有降库完全可以看报表,没必要打电话问小姑娘这个当事人。翻出电脑上的报表,的确显示前一天库存减少。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怀疑起了这个报表上库存数据的真实性。必须要想办法核对,张海潮随后追问:“早上量尺寸的时候你有没有做记录?你的数据写在了哪?”现场有记录当然应该会记到本子上。
终于问清楚,技术员陪小姑娘上班时嫌姑娘业务不够熟练,笨手笨脚,浪费时间,便主动担当,切换了流程,量了尺寸,录了报表。只不过在量尺寸的时候,他满手脏乎乎,是小姑娘用纸笔在一旁做的记录。
“你记录的本子呢?”张海潮心里一下变得明亮,急切地问道。
万般逼迫之下,姑娘只得重新穿起工作服,睡眼惺忪地到值班室,从一沓凌乱的资料里找出了写有她笔迹的半张纸片递给了张海潮,然后是极不情愿地碎碎念。
张海潮接过那页纸,将上面的数字与早晨交接班时电脑报表里的数据做了对比,发现其中端倪。又将这组真实数据填入交接班时的报表,一个-27的红色数字赫然在目。张海潮了然,他折好纸片,如宝贝一般装进胸前的兜里,扣紧了扣子,只等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他再次接通站长电话,此时的心情既有愤慨又有得意还有一丝给站长打电话的恐惧,对于愤慨和得意,他极力地控制,对于恐惧,他只能靠一遍一遍地完善腹稿去应对:“站长,昨天那个班就已经亏了27方。上个班最后的数据是技术员填的,但他填的是假的。我刚算了一下,早晨……”
“知道了。”站长又挂掉了电话,并且仍然毫指示。张海潮看了看手中的电话,本来还想得意地等着看看站长再怎样骂他,或是看看他会不会表达愧疚,此时却得意全失转而升起了迷茫。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半,正是午饭时间,同班搭档老大姐老师傅姗姗来迟,她踢踏着小皮鞋很是悠闲地走进值班室,不像是来上班,倒像是来临时替班,对张海潮道:“小张,大姐先看着,吃饭去吧。”
“师傅我查清了……就是不知道报表怎么填。”
“把我们班上的产进填够,上个班差多少还让它差多少就行了,留给他们班,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师傅看得透彻,说得轻松,处理得更高明,直接和上个班打了一个太极将难题抛了回去。
逆境成才,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机会和能力,张海潮赶去餐厅吃饭的途中蹦蹦跳跳,为自己能查清原因并化险为夷而暗自欣喜。可他高兴过早,事情还远未结束。
凌晨一点多,同样是张海潮这个班,与张海潮搭档的老大姐老师傅不出意外地找个理由开了小差,只留张海潮一个人在岗位上坚守。张海潮很是敬业,目光在四个电脑的监控上来回切换。正当他浏览视频监控时,却突然发现有两个人穿过大门进入了院子,大摇大摆踉踉跄跄地奔值班室而来。
张海潮赶忙迎出去查看,却见是技术员,还有一个陪同的工人。技术员走路不稳,明显是酒醉状态。张海潮将自己让到值班室门外一侧,等他们进入。技术员却面情高冷,招呼都没打便直接大步进了值班室,拉过转椅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资料电脑前,旁若人地翻看起电脑上的报表。张海潮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只得一旁候命,却从陪同的工人脸上看到了空气在渐渐凝固。
时间过了好长,技术员才突然打破僵局问张海潮道:“你最近业务学得怎么样?”
“还行。”此时的张海潮已经在长时间的小心等待中被粘痰糊住了嗓子。
“说一下外输压力是多少?”
“3.1。”
“平时巡检不看参数吗?”技术员对张海潮给出的数据发出质疑。
“看。”
“那谁告诉你是3.1的?”
张海潮已经看出技术员是来找事儿的,但他还是出去到现场又核对了一下,然后给出了和第一次一样的回复。
技术员又说:“考考你的学习成果。走,跟我去做一圈标准化巡检。”说着,站起身摇晃几下,等着张海潮拿好资料后和他一起出去。
技术员对他半夜操演,张海潮心里很是不服,可是,他才参加工作,并且独在异乡,他不敢惹他,只能僵在了原地。技术员见张海潮没动,应该看出了他的不服,便没再严令要求,而是也站在了原地。因此双方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僵持状态。
正在僵持中,偷懒的搭档再次出现,却在刚进值班室时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她掩饰住见到技术员后突生的短暂尴尬,略带不满地问:“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来干啥?”
技术员没有回答,倒是同行者拉了拉他,说:“走吧,先回去睡觉,明天天亮再说。”技术员固执,一下没有被拉动,仍然怒目圆睁钉在原地。
张海潮沉思多时,心想自己当对方是哪根葱,凭什么受这等冤枉气?老子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没有做什么倒像地主训长工一般遭受着别人的训斥。他越想越气,便张口道:“你要是来检查的,就有事儿说事儿,要是来找事儿的,对不起,恕不伺候。”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害怕的、恐惧的,甚至有一种大难临头屎尿俱下的冲动。他主动挑战技术员,刚入职场的他不知道挑战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自己说……我让你做一圈标准化巡检,你他妈的哪儿来恁么多事儿?”
“你少他妈的他妈的。我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把这个班上完,明天我直接去厂里说理,我去辞职,我不干了。”张海潮愤然,心说还能受你这窝囊气不成,他虽然面对未知的恐惧,却仍然决定一条道走到黑。
……
第二天早晨才到七点,此时天气微凉,山川寂静,人们安睡,只有鸟鸣。张海潮早早叫了一辆出租车在站门口等候,他不顾同班老大姐老师傅的劝阻,利用上班空档,将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装到车上。班前会后,有散步的工人见一辆出租车等候,还略感好奇,甚至有人敲车窗询问车子来接谁,司机只说是一个小伙儿,却叫不上名字。
八点一过,张海潮交班给对班的小姑娘,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他今天不光是去辞职,还要讨个说法,他身上装着记录真实数据的纸片,他要将天捅个窟窿。张海潮心里已经猜到产量去了哪里,所以他要让所有相关的人都害怕,要让他们知道,他是刺头,不好欺负。
张海潮就这样在这个夏日里清凉的早晨包了出租车去上访,他一路盘算,沉默不言。司机见张海潮面色严肃,更是不敢随便搭话,只得驾着车子在原陇之上向阳行驶,一路飞奔。不觉间,车速居然极快,张海潮很快便到达了厂机关。
张海潮并没能进得了机关大门,一来门口有保安当道,二来他法定意义上的师傅早先一步等候在那里,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进了一家饭馆儿谈心去了。最终,师傅越级,给他批了10天的假期,让他出去散心。他事先料到有人会在大门口拦他,他就盼着让他们害怕,因此他的计划得逞。他此刻才有点后怕,他怀抱必死决心而冲劲太猛,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上访有风险,如果他料想失误没人拦他,那就真的如射出的箭不知该如何回头了,也许只有辞职。
这是张海潮在这个陌生的根本就法估量后果的单位里第一次挑战领导,尽管最初有些恐惧,最终却还是挑战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