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飞神情不断变化。片刻之后,他哑着嗓子,气势一泻千里。“陛下,臣只有那么一个妹妹,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保她无忧。不曾想她糊涂,跋扈不知收敛,还请陛下看在臣的薄面上,饶她一次!”只字不提废太子。在顾惊飞的眼里,顾家的衰败,其实是从顾皇后被打入冷宫开始的。可皇帝没有下旨废后,一切就还有转机。只要顾皇后不败,他们顾家,就不会败。而这番话,也是他的示弱。话音落下半晌,殿内寂静无声。楚道行无应答,就跟没听见似的,照旧落子。甚至还提醒了一句:“该你了。”顾惊飞胸膛剧烈起伏,执着棋,半晌没动。楚道行突然扔掉了手里的棋子。“无趣。”气氛凝固。顾惊飞逐渐握紧手指。用力有些猛,牵动琵琶骨伤口,又有血迹渗了出来。鲜血的腥味刚刚散开,就被殿内的香薰给压得一干二净。楚道行恍若无知,还在那轻嘲。“你这棋,这么多年,就不曾练过了吧?毫无精进。”顾惊飞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不过这次,他倒是先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血,流得更多了。“边疆不安宁,臣,这些年为陛下镇守西北,确实无暇顾及其他。扫了陛下的兴,该死。”“不过下盘棋,怎么就扯到死不死上头去了?顾卿,言重了。”听懂对方话里话外的邀功,甚至是——威胁,楚道行笑了。嘴角勾着弧度,双眼微眯,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随即话锋一转。“顾卿这些年的辛苦,寡人心里头有数,也心疼不已。看你这身体,都衰弱了不少。”眼底划过细碎的寒光,他大手一挥。“西北气候恶劣,着实不便修养,为着顾卿身体着想,以后,就留在京城修养吧。”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他出口行云流水,毫无遮掩。“就在宫中,寡人给你安排个地方,有整个太医院伺候着,相信顾卿,定能健如当年。”这话一出,顾惊飞身上气息瞬间暴涨。与此同时,殿外的气场也有些不同。桂公公上前打开殿门,外头是严阵以待的禁军。段崇朔手搭在刀柄上,杀意凌然。顾惊飞那点儿气势,很快就被压得渣都不剩。捏拳平稳着自己的情绪,顾惊飞咬出一口血腥气。再抬头时,整张脸已变得异常刚毅。“臣,多谢陛下体恤!一切,但凭陛下安排。刚刚扫了陛下的兴致,着实不该。不如……臣再陪陛下来一局?”楚道行脸上挂着掌控全局的冷笑。听到这话,惊讶了一下。“就你个臭棋篓子,可不是寡人对手。”顾惊飞坚持:“臣,还是想试试。”这回一改第一局刻意做出来的谦恭,顾惊飞开局就是杀招。凌厉的杀气,挡都挡不住。可惜终究是武夫,再心思缜密,又怎么可能赢得过浸淫权势多年的楚道行?没几个回合,就被破了局,杀得片甲不留。棋局行至一半,已经能看得见败局。再多的不甘,也淹没在了眼前的黑白一片里,顾惊飞捏着棋子闭眼,胸口那股子浊气,怎么都吐不出来。最终,弃局。“陛下棋艺确实高超,臣,认输。臣与妹妹分别已有多年,还请陛下恩准,能让臣,去看她一眼。”楚道行悠然落子。“准。”顾惊飞踉跄起身,在禁军一片肃穆的注视下,走出了章建宫。来的时候挺直后背傲意凛然,离去时却佝偻着腰,整个人恍若是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反观楚道行,心情极好。看着未下完的棋,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br>最后想到什么,喊了桂公公过来。“宣沐家嫡长女进宫。”也只有那个丫头,还能陪他走上几招了。沐家接了圣旨,派人出去寻找沐云歌的时候,她人正在绣楼。真是不问不知道,没想到玉槿言留下的那个荷包,当真是不简单。上头的绣工,连绣楼里头的绣娘都叹为观止。进宫的路上,沐云歌一直都在琢磨,对方留给她这个,究竟是什么用意。不过皇帝召见她,也让她看到了一丝曙光。难道对方这是终于良心发现,认识到楚元戟的忠心于付出,想着再找人多问一问西北之行的真相了?然而等站到章建宫大殿,沐云歌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楚道行正对着一盘棋局在研究,紧皱眉头的样子,显然是在认真思考。感情她就是个棋搭子。“你坐那边。”沐云歌见礼,楚道行头都没抬,只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他不主动提及,沐云歌也不敢贸贸然开口,依言坐下。刚刚打开棋盒,又听到楚道行道:“寡人听闻,你这些日子为了营救定王,一直在积极奔走?”重点来了。就知道不会只是下棋这么简单!沐云歌一正脸色,回禀得格外认真。“西北之行,臣女也随定王一道前往了。”言下之意,她也是知情人。听到这个回答,楚道行“啪”地将手头的棋子撂回盒子。明明不大的动静,却因为殿内安静,愣是让人心惊肉跳。下一秒抬头,待看清沐云歌那张脸时,微愣。眼底的惊艳之色一览无遗。沐云歌及时察觉到不对,心中警铃大作。也是这些日子恢复面容已经习惯了,不然,她一定还带着面纱进宫面圣!省得再生出什么幺蛾子。不敢心存侥幸,她迅速起身跪拜,刻意扬高了声调。“陛下,臣女没有撒谎,西北之行,臣女真的跟着定王殿下一起去了。”既然提到了楚元戟,就不能不联想到两人之间曾经的夫妻关系。果然楚道行很快回神,面上还有残存的懊恼。“沐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什么京城第一丑女,就这张脸?她若是丑,莫说寻常百姓,就连后宫那些妃子们,也不用活了。想到这里,楚道行还真就生出一丝惋惜。不过很快,那点儿异样,又被理智所取代。并不接沐云歌的话,他只道:“当初你治好寡人心结,寡人赏你一次恩典。”“那次恩典,你用来求与定王之间的和离。如今不过才数月时光,你却又为他而奔走。”不怪罪沐云歌的行为,反而提到了和离的事。楚道行高高在上,让人完全看不清喜怒。“寡人且问你一句,可曾后悔?”“臣女……”后不后悔,事到如今,其实就连沐云歌自己也不好说。若当日一早就知道楚元戟会有这么一次祸端,说不定她还真会留着那次恩典。可彼情彼景之下,当时那种境地,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一时摸不清皇帝问她这话背后的深意,沐云歌心思急转。“定王本就清白,即便是没有恩典特赦,臣女相信陛下也能明察。况且……”况且他的功劳,那可是摆在明面上的。然而楚道行不想听。不等沐云歌说完,就不耐地摆了摆手。“下棋吧。”“……”沐云歌接手的,正是顾惊飞的残局。重新坐下看着眼前一片厮杀的黑白子,她愣住了。自己根本就不会下棋啊。之前给了皇帝棋艺还好的错觉,也不过是因为有棋谱可以抄,只要照着走就好。可眼下这个残局……该要——怎么下?皇宫很大,秋风也凉。从庄严威肃的章建宫,到富丽堂皇的后宫主殿,再穿过繁花似锦的后花园,眼前盛景逐渐凋零。<
/br>一个多时辰的路,像极了顾惊飞这一生。每一步踏血而行,以为会荣耀万丈,结果入眼所及,却是荒凉一片。很难想象皇宫里头居然也有这么荒芜的地方。一人多高的杂草丛生,野猫到处窜。冷宫,曾经母仪天下的顾皇后,现在就住在这里。顾惊飞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啃一个冷掉的馒头。整个人不复以前的精致高贵,落魄的样子,甚至都不如寻常人家的妇人。精神也有些神经质。猛地见到有人进来,她本能警惕后退。等辨认清楚来人,瞬间惊得松了手。馒头滚落,顾皇后喜极而泣,豁然起身。不管不顾就冲着顾惊飞跑了过来,抱着他嚎啕大哭。“哥,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来,妹妹我就得死在这里!他们都想害我,都想让我死!郁贵妃,七皇子,太后,甚至是皇上……”大概是压抑得太久,所有的礼仪规矩全都给忘掉了。连说话都肆无忌惮起来。顾惊飞听得心惊,赶紧制止。“胡说什么?还不赶紧住口。咳咳……”顾惊飞伤的不轻,忍了一路,早就到了极限。加上被顾皇后这么一撞,再也掩饰不住,说着话就吐出了一大口血。顾皇后被惊到,赶紧松开手一看,这才发现顾惊飞的惨状。登时满目惊恐。“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顾惊飞不想吓着她,还在勉强笑着安慰:“没事。”人却软软倒了下去。刹那间,顾皇后也明白过来,双手不住地颤抖。“是陛下,是陛下……”她哥哥是堂堂西北王,除了当今皇帝,还有谁敢这样对待他?可她哥哥,是镇守西北的功臣啊!顾皇后再次哭出声来。“他怎么能这么对待你?哥哥这些年在边疆吃了多少苦……”闻言,顾惊飞满目疲惫。看着眼前这个任性,还糊涂到看不清楚形势的妹妹,只觉累的厉害。以手撑头,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你切记着,以后这样的话,切莫再要说了。”什么情分,什么功劳,那都是假的。当年他帮楚道行清掉他帝王路上得障碍——靖王,而楚道行许他顾家荣华权势。这一切,原本就是交易而已。他妹妹的皇后之位,也是这么来的。只不过时过境迁,权势动人,也最容易滋生人的野心。说到底,败就是败了,终究不如人啊。想到自己那时候还妄想着,有过往种种的把柄在,皇帝定然不敢真的对他怎么样。现在看来……溢出一抹苦笑,顾惊飞眼底闪现淡淡的狠绝,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多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京中形势如何。太后她老人家,凤体可康健?”“啊?”显然顾皇后完全跟不上自家哥哥的节奏,听到他突然问太后,人都懵了。正当顾惊飞满脸复杂地看着她时,一声细高的嗓音打破安静。“圣旨到。”前来传旨的,是桂公公。同情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顾皇后,他眼底闪过一丝怜悯。顾惊飞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几经变换之后逐渐颓败。顾皇后却没那么聪明。一见着皇帝身边的人,再次绷不住了。“放本宫出去,本宫要见皇上!”“本宫的哥哥西北王已经回来了,皇上肯定会再次原谅本宫,很快让本宫回到后宫的。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要是还敢拦着,回头通通打死!”她以为这圣旨,是赦免她无罪的圣旨。经过她这么一叫嚣,桂公公仅有的那点儿怜悯也没了。无情出声。“陛下旨意,皇后顾氏无德,构陷宫妃残害皇嗣,更以巫蛊之术毒害太后,不配母仪天下,特旨,废后!”最后两个字一出,顾皇后所有
的声音,就那么恰在了嗓子眼里。半响才愣愣道:“废后?这怎么可能呢?”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废?被这个晴天霹雳砸的反应不过来,顾皇后整个人都傻了。软下去跌坐在地上时,看见自家哥哥,楞楞直言。“哥,我被废了,我们顾家这是要……完了吗?可你西北十万铁骑在手……”顾惊飞简直快被自己这个妹妹给蠢哭了。狠绝怒斥:“住口!”章建宫的棋局还在继续。没有了之前的得心应手,沐云歌这次落子明显有些慢了。幸好她本身聪明,借着思考的机会回忆,努力将残局纠正,就算最后是输,也不会太过难看。正当两人厮杀的难分难解时,前去冷宫传旨的桂公公回来复了命。又压低嗓音,在楚道行耳边回禀了一句什么。楚道行抬头望过来,脸上的冷笑看着有点奇怪。沐云歌正感到诧异,就见对方挥了挥手。“让他进来。”